那池水過於平滑,像一塊黑曜石,倒映著灰白色的天空和林工自己的身影,清晰得有些失真。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水麵,而是被池邊一根新安裝的監控立柱吸引。
那是一根標準的市政監控杆,銀灰色,塗著防鏽漆,頂端是球形攝像頭。
但在立柱離地半米高的位置,一個本應是空白的檢修口銘牌上,用激光蝕刻著一串黑色的編號:T097。
林工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瞬間的失重感讓他呼吸一滯。
T097。
這是他現在的工牌編號,一個隻存在於內部調度係統和薪資表格裡的代號,從未在任何公共設施上出現過,也絕無可能出現在這裡。
這串數字,是他作為“林工”這個身份的骨架,是他在這個被遺忘和重塑的世界裡,用以錨定自己的坐標。
而現在,這個坐標被係統擅自挪用,堂而皇之地烙印在了現實世界中。
“看什麼呢,林工?”一個年輕的同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臉上帶著疑惑,“這調蓄池建得是真快,上個月還是一片工地呢。這柱子怎麼了?”
“上麵的編號,”林工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你看到了嗎?”
同事眯起眼睛,湊近了些,隨即笑了起來:“嗨,我還以為什麼呢。不就是個設備編號嘛,‘JCXQ034’,監測中心新區的三十四號樁,正常得很。”
林工瞳孔微縮。
他再次看去,那串刺眼的“T097”依舊牢牢地釘在他的視網膜上,清晰無比。
但在同事的口中,它卻變成了另一串完全合乎邏輯、符合規範的通用編碼。
他沒有再問。
他知道,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幻覺。
這是認知層麵的區隔。
這串數字隻為他而顯現,像一個隻有他能聽見的耳語。
他緩緩蹲下身,裝作檢查基座的穩固性,手指撫過那冰冷的銘牌。
觸感是真實的。
他甚至能感覺到激光雕刻留下的微弱凹陷。
封條完好,但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外殼,他能看到內部的線路有被重新捆紮的痕跡,手法乾淨利落,與他自己慣用的方式如出一轍。
沒有破壞,隻有模仿。
一種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模仿。
他站起身,在工作日誌上寫下“巡查無異常”,平靜地對同事說:“走吧,去下一個點。”
當天晚上,林工沒有回家。
他等到午夜,城市徹底沉睡後,獨自一人返回了雨水調蓄池。
夜風凜冽,池水像凝固的墨。
他沒有帶任何專業工具,口袋裡隻有一小截從生日蛋糕上掰下來的、用剩的紅色蠟燭。
他用打火機點燃蠟燭,將融化的、滾燙的紅色蠟油一滴一滴地灌進檢修口的縫隙裡,直到將整個接口徹底封死。
蠟油冷卻後,形成一道醜陋而堅決的疤痕。
做完這一切,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的碎石,在立柱不引人注意的背麵,用力刻下一行極小的字:此編號無效。
第二天清晨,他借著外出工作的機會,又繞到了這裡。
立柱背麵的石刻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小塊剛剛噴塗過的、嶄新的防鏽漆,完美覆蓋了他昨晚留下的所有痕跡,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林工站在原地,看著那塊漆麵,許久沒有動。
他終於明白,那個無形的對手,那個由集體遺忘構築而成的龐大係統,已經不再僅僅滿足於被動防禦和反擊。
它正在學習。
它在觀察他,模仿他,用他賴以對抗遺忘的手段,來編織更嚴密的遺忘之網。
它不是在追蹤他,而是在將他本人,也一並納入“需要被修正的錯誤數據”之中。
同一時間,數百公裡外的鄉下。
王主任提著一袋剛買的新米回到家。
解開袋口,雪白的米粒中,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片顯得格外突兀。
他皺了皺眉,將紙片撚了出來。
展開一看,他的動作僵住了。
那是一張發票的複印件,更準確地說,是一張舊式工單的複印件。
紙張泛黃,字跡模糊,但最頂端的抬頭卻清晰可辨——“C7線設備移交清單”。
下麵的表格羅列著一些早已被銷毀的設備型號,數量,以及移交日期。
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唯獨最後的簽字人一欄,是空白的。
王主任的心沉了下去。
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將其燒毀。
可當他的手指觸及那紙張的邊緣時,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他。
這格式……這表格的邊框、字體、甚至是欄目間距,都是他當年親手設計的。
七年前,為了管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資產,他特意製作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模板。
他猛地起身,衝到裡屋,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鐵皮箱。
箱子裡是他當年所有的工作存檔。
他一張一張地翻找,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可所有的原始文件裡,都不再包含這一樣式。
仿佛這個模板,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於他的記憶和記錄之中。
他頹然地坐回桌前,手裡捏著那張憑空出現的工單,久久不語。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記憶不僅僅是在消失,它正在被替換。
係統在用一種更“合理”、更“正常”的虛假過去,來覆蓋那個真實的、需要被埋葬的過去。
這張工單,就是係統拋出的一個誘餌,一個悖論。
如果他承認它的真實,就等於承認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如果他否認它,它本身又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