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它掏出來,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幾乎快要散架的便利店小票。
小票正麵的購物信息早已因汗水和摩擦而模糊不清,但在它的背麵,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異常清晰的數字串:7709766。
筆跡是他的,一種冷靜到近乎刻板的、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工程字體。
然而,他的大腦中卻沒有任何關於寫下這串數字的記憶。
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道不屬於任何手術記錄的疤痕。
他沒有絲毫的驚慌,隻是將小票平攤在桌麵上,目光如同顯微鏡般審視著每一個數字的筆鋒和壓力。
這串數字的組合方式不符合任何他已知的電話號碼、編碼規則或密碼體係。
它更像一個坐標,一個索引,指向一個被遺忘的數據庫。
而他自己,就是那個數據庫。
林工拿起小票,走到茶幾旁,將它丟進自己喝剩的半杯冷茶裡。
紙張迅速吸水,變得半透明,背麵的鉛筆字跡邊緣開始微微暈開,石墨的微粒在茶水中懸浮。
他靜靜地看著,直到那串數字的輪廓變得曖昧不清,仿佛隔著一層濃霧。
隨後,他用鑷子將濕透的紙片撈出,平鋪在一張吸水紙上,放在窗台自然風乾。
一夜之後,小票變得乾癟而僵硬,上麵的字跡雖然還能辨認,卻像是從某個潮濕古墓裡挖出來的文物拓片,充滿了歲月的侵蝕感。
他沒有銷毀它。銷毀本身就是一種“確認”。他要做的是“降級”。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城市地下管網維護手冊(1998年版)》,翻到講解“鑄鐵管道防腐蝕塗層技術”的一章,將這張乾透的小票隨意地夾了進去。
接著,他端起昨夜的咖啡杯,“一不小心”將殘餘的咖啡液灑在了書的封麵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褐色的、醜陋的汙漬。
三天後,他將這本封麵汙損、內裡夾著一張垃圾般小票的專業書籍,連同幾本舊雜誌,一起投入了社區門口的公益圖書捐贈箱。
當知識被包裝成無人問津的垃圾,當線索被淹沒在過時信息的海洋裡,它就獲得了最完美的保護色。
它不再是秘密,隻是一頁無人會翻開的廢紙。
與此同時,城南的菜市場裡,王主任提著布袋,在一個蔬菜攤前停下了腳步。
“唉,又跳了!”攤主正拍打著一台嶄新的電子秤,屏幕上的數字毫無規律地閃爍著,“這高科技玩意兒,就是沒老東西靠譜。還是我這杆老秤,用著踏實。”
攤主說著,從旁邊拎起一杆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木杆秤,秤杆泛著深沉的棗紅色,銅製的秤盤和秤砣上布滿了青綠色的鏽跡。
王主任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小巧的秤砣上。
在秤砣底部,一圈模糊的刻印編號在陽光下若隱若現,依稀可以辨認出“T089”的字樣。
“給我來一斤蘿卜。”王主任聲音平靜地說。
攤主麻利地稱好蘿卜,遞給他。
趁著對方低頭找零的間隙,王主任狀似閒聊地低聲問:“老師傅,你這秤,有些年頭了。哪兒收來的?”
“嗨,什麼收不收的,”攤主把幾枚硬幣塞進他手裡,壓低了聲音,“前陣子北邊那片老工房拆遷,我過去撿破爛,從一棟樓裡翻出來的。聽說原先住那兒的是個修管道的老頭,怪得很,屋裡啥值錢的沒有,就一堆這種老掉牙的工具。”
王主任點了點頭,沒再多問,提著蘿卜轉身離去。
回到家,他沒有急著做飯,而是走進書房,從一個上鎖的抽屜裡取出一本封麵已經發脆的藍色硬殼賬本。
他翻到賬本的最後一頁,研好墨,用一支狼毫小楷,在空白處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筆新賬:
“臘月廿三,晴,購白玉(蘿卜)一斤,七角三分。付永樂通寶一枚。”
寫完,他吹了吹未乾的墨跡。
他知道,有些交易,一旦被記錄,就必須讓它看起來像一個荒誕不經的玩笑。
當現代的賬目混入古代的貨幣,真實就被曆史的塵埃徹底掩蓋。
城西,某新建的公共衛生間。
林工的維修終端顯示,這裡的智能衝水係統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三百多次異常觸發。
但監控錄像清晰地表明,衛生間內空無一人。
林工拆開天花板上的主控製閥,一股寒氣撲麵而來。
他看到,本該乾燥的電路板上,凝結著一層極薄的白霜,就像冰箱的內壁。
湊近了看,那層霜麵上,隱約浮現出一行斷斷續續的、由冰晶組成的微小文字:“……閉環失敗……請求接入……信道77……”
是“殘響”在試圖通過這個獨立的物聯網節點,尋找接入更大數據網絡的機會。
林工沒有清除冰霜,更沒有修理這個設備。
他拿出工具,在相鄰的三個隔間裡,對同型號的感應設備進行了微調,人為地製造了三到五秒的水流感應延遲。
隨後,他在維修報告中寫道:“經查,該型號智能衝水係統存在設計缺陷,傳感器過於靈敏且易受環境溫差影響導致邏輯紊亂,並引發連鎖故障。建議暫停全市後續安裝計劃,待廠商提供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