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當一個清晰的信號被無數更響亮、更複雜的謊言徹底包圍時,真實本身就失去了坐標,再無立足之地。
深夜,林工的緊急維修終端再次響起。
某地鐵換乘站的深層通風係統出現不明異響,多名夜班職員報告,說在巨大的風聲中,能聽到仿佛有數十人齊聲誦讀數字的怪音。
負責維護的技術團隊用精密拾音器反複檢測,卻隻錄到了正常的風噪,最終將原因歸結為“集體心理暗示”。
林工獨自一人拎著工具包,進入了悶熱潮濕的風井底層。
巨大的渦輪風扇在他頭頂旋轉,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順著維修通道走到主風道下方,用強光手電照向管道內壁。
光柱所及之處,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本該光滑的金屬管壁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類似蜂巢的半透明蠟質。
那層蠟質並非死物,正隨著強勁的氣流有節奏地輕微起伏、收縮,仿佛在呼吸。
那些“誦讀聲”,正是氣流通過這無數個蜂巢狀微小孔洞時,被切割、調製後產生的聲音。
這是一個巨大的、活著的、正在“發聲”的器官。
林工沒有去采樣,也沒有想辦法清理。
采樣就是承認它的存在,清理就是與它對抗。
他從背包裡取出一台破舊的二手收音機,將頻率調到一個充滿了滋滋啦啦電流聲的空白頻道,然後用鐵絲將它牢牢固定在風道下方的檢修支架上,揚聲器正對著那片蠟質結構。
從第二天起,地鐵站的怪音消失了。
乘客和工作人員偶爾聽到的異響,也被官方解釋為“新加裝的信號***所產生的設備噪音”。
人們很快習以為常,不再談論。
林工知道,最有效的驅逐,不是淨化,而是用一種更粗俗、更持久、更無意義的廢話,去淹沒它想要說的話。
幾天後,他再次來到那座名為“平安通道”的廢棄人行天橋。
寒潮過境,橋墩背陰的凹槽處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麵光滑如鏡,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張毫無表情、寫滿疲憊的臉。
他靜靜地站了許久,仿佛在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忽然,他從工服口袋裡摸出一支早已停產的機械鉛筆,那是他剛工作時用的,裡麵還剩下最後一小截筆芯。
他擰出筆芯,俯下身,在冰冷的鏡麵上,用一種克製而決絕的力道,輕輕寫下兩個字:彆問。
字跡很淺,在光滑的冰上幾乎看不清楚。
他寫完便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行至半路,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寒風卷起地上的乾雪,正像一層細沙,緩緩覆蓋住那行字跡,直至徹底了無痕跡。
有些警告,必須用一種即將消失的方式說出來,才能讓那個看不見的“傾聽者”真正聽進去,並理解其中的決絕。
周末,林工在城郊的舊貨市場閒逛。
在一個擺滿了廢舊圖紙和資料的地攤上,他的目光被一堆發黃的工單冊子吸引。
冊子的牛皮紙封麵上,用紅色印章蓋著一行字:“市建委C7分部”。
他隨手拿起一本翻看,紙張脆弱,散發著陳年的黴味。
當他翻到中間某一頁時,動作停住了。
那一頁裡,夾著半張油膩的蠟紙,上麵用粗糙的炭筆寫著幾個斷續的字:“……第七十七……未竣工……勿啟……”
林工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隨即又緩緩鬆開。
他麵無表情地合上冊子,對攤主說:“這堆東西,我全要了。”
他買下了那幾乎有半人高的一整堆廢紙,用尼龍繩捆好,扔進了維修車的後備箱。
回到家,他沒有像處理那根蠟線一樣將其焚毀,也沒有像處理那張小票一樣將其降級。
他將那堆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工單冊子扔在儲藏室的角落,唯獨將那半張寫著禁忌字眼的蠟紙抽了出來。
他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將那半張蠟紙貼在了冰箱門的內側,緊挨著家人出遊的照片和一張超市優惠券。
從此,每天清晨他拉開冰箱門拿牛奶時,傍晚他打開冰箱找啤酒時,深夜他尋找宵夜時,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行模糊而猙獰的字。
當一個人開始每天都麵對深淵,並且習以為常地從它麵前拿走一罐可樂時,深淵本身也就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林工知道,他不再是那個提防著黑暗的守夜人了。
當秘密被置於日常的中心,它就不再是需要封鎖的威脅,而是需要共存的器官。
而現在,他正在成為下一個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