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了,幾乎將臉貼在冰冷的銅牌上。
他發現,代表序列號的“T”字後麵,數字部分似乎被一層極薄、近乎透明的蠟膜覆蓋著。
他用指甲輕輕一刮,蠟膜脫落,露出了下麵的兩個數字:“79”。
幻影編號已經開始物質化,試圖將自己錨定在一個真實的物理節點上。
林工沒有驚慌,更沒有上報。
他從隨身的工具包裡,取出一把用來給閥門刻度的微型銼刀。
他沒有試圖擦除或銷毀這兩個數字,而是用銼刀的尖端,對著數字“7”的上半部分,極其輕微地、來回磨了幾下。
那力道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
他磨掉的,僅僅是銅表麵的一層氧化膜和極細微的金屬。
做完後,他退後幾步觀察。
遠看,那個“7”的上橫被磨得模糊不清,與下方的斜杠幾乎融為一體,整體看起來,就像一個草草刻下的數字“1”。
“T79”變成了看似是筆誤的“T19”。
第二天,承建方的工程師前來做最後調試,一眼就看到了銘牌上的“錯誤”。
“T19?我們係統裡沒這個節點啊,是不是刻錯了?”他嘀咕著,掏出手機拍了張照,按照標準流程向公司上報了“銘牌製作錯誤”,申請重製。
一周後,一塊嶄新的銘牌被換了上去。
林工再次經過時看了一眼,上麵的編號已經變成了“T086”——一個真實存在於係統裡的備用監控節點。
而被拆下的那塊刻著“T19”的舊牌,早已被送回工廠,作為廢料回收熔毀。
林工知道,當一個致命的錯誤看起來像一個無傷大雅的疏忽時,所有按規章製度去糾正它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幫它撒了最完美的謊。
然而,這盤棋的對手,並非隻有冰冷的規則。
那個周三的深夜,調度中心的緊急電話將林工從淺眠中驚醒。
城西一段廢棄的地下綜合管廊,溫度傳感器突然報警,讀數在三分鐘內驟升至85攝氏度,隨後又恢複正常。
林工趕到現場,管廊內陰冷潮濕,測溫槍顯示一切正常,空氣分析儀也沒有檢測到任何燃燒產生的氣體。
沒有熱源,沒有煙霧,仿佛那三分鐘的警報隻是一個數據幽靈。
他蹲下身,用強光手電檢查著地麵拚接的水泥縫。
在其中一條不起眼的縫隙裡,他發現了幾粒比沙礫還小的微小碳化顆粒。
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粒,放進隨身攜帶的樣本袋。
回到家,他在簡易的顯微鏡下看到了那些顆粒的真麵目。
那是紙張纖維的殘骸,其獨特的木漿配比和纖維長度,與市建委在九十年代末期使用的標準信紙完全一致。
更讓他脊背發涼的是,通過光譜分析,他在纖維殘留的油墨中,檢測到了微量的鐵氧化物——那是老式打字機色帶獨有的成分。
他猛地站起身,衝進書房,從一個上鎖的鐵皮櫃裡翻出一本蒙塵的個人日誌副本。
他飛快地翻到七年前的某一頁,那是他剛接手C7區管線維護時的巡檢記錄。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記錄裡,有一行因為重複記錄而被他自己用紅筆劃掉了。
那行字是:“……C7線夜巡,未見異常。”
而此刻,在那本陳舊的日誌上,那道刺目的紅色劃線依然存在,但劃線之下的黑色字跡,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醒目,仿佛剛剛才被印上去。
係統在反向生成“證據”。
它正在用林工自己創造的“汙染源”——那些打字機廢稿——去回溯,去篡改,去填補那些被他刻意留下的空白。
真正的危險,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當有人開始相信這些被偽造的記憶時,現實便再無對錯。
林工回到家中,表情比窗外的冬夜還要冷。
他走進廚房,沒有開燈,隻是在灶台邊點燃了一支蠟燭。
昏黃的火光中,他從冰箱門上揭下那半張寫著“……第七十七……未竣工……勿啟……”的蠟紙。
他將蠟紙的一角緩緩靠近火焰。
紙張邊緣立刻卷曲,變黑,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一股石蠟混合著舊紙的味道彌漫開來。
但他沒有讓它完全燒毀,在火焰即將吞噬到字跡時,他猛地吹滅了火苗。
他看著手中那張邊緣焦黑、字跡卻依然可辨的殘片,然後把它夾進了一本扔在客廳茶幾上的《城市道路養護指南》裡。
他還故意將書頁翻開,讓那片焦黑的殘骸露出一角,又順手碰倒了旁邊的一杯冷茶,讓茶水浸濕了書的封麵,留下了一圈難看的黃色汙漬。
而現在,他要讓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腐爛、被汙染、甚至被部分焚毀的真相,而不是一個等待被喚醒的完整命令。
做完這一切,他換上工服,準備出門進行夜間緊急巡查。
推開公寓樓的單元門,一股寒風撲麵而來。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目光掃過門前的街道。
路燈下,幾個穿著市政反光背心的工人正在忙碌著什麼。
他們沒有挖掘,也沒有維修,隻是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在人行道上移動。
其中一人蹲下身,用一個白色的噴漆罐,對著地麵上一個不起眼的圓形鑄鐵井蓋,在正中央噴塗上一個精準而醒目的白色圓圈。
林工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到,沿著這條街道,一路延伸至視野的儘頭,每一個井蓋上,都已經被標記了這樣一個全新的、冰冷的白色圓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