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白色圓圈像是某種冰冷的宣告,一個無聲的命令。
林工沒有上前質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工人隻是龐大係統末端的神經,執行著他們自己都不理解的指令。
他繞開他們,如同繞開一段正在加載的錯誤代碼。
第二天,內部通訊係統下發了通知:為推進城市基礎設施數字化管理,即日起,城區內所有新舊管網井蓋將分批次安裝“智能身份芯片”,實現資產全生命周期追蹤與維護數據雲端同步。
林工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調出了首批激活芯片的後台記錄。
數據流像瀑布一樣刷新,一切看起來井井有條。
每一個新芯片都自帶一條乾淨漂亮的履曆,從出廠、安裝到首次激活,信息完整。
然而,當他點開其中一個芯片的“曆史維護日誌”時,瞳孔微微收縮。
後台係統竟自動生成了數條“預設維護記錄”,時間戳全部指向過去幾個月,內容詳實,仿佛真有其事。
而在這些偽造的記錄裡,一個編號反複出現,頻率高得像是一種炫耀——“T079例行檢修,狀態正常”。
幻影編號,正在為自己編織一件名為“曆史”的合法外衣。
林工沒有去刪除或標記這些異常數據。
那等同於向係統宣告“我看見你了”,隻會觸發更高級的防禦和覆蓋機製。
他選擇了一種更根本的對抗方式。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的巡檢工作一如既往。
隻是,在他的紙質工作台賬上,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標注。
每當他路過一類特定型號的舊式雨水井蓋——那種邊緣有三道防滑凸紋的——他都會在登記表上對應的位置寫下四個字:“暫未接入”。
他沒有說謊。
這些舊井蓋確實還沒輪到安裝芯片,它們在數字化係統裡是“不存在”的。
他隻是刻意地、係統性地將某一類客觀存在的事物,從他的主觀記錄中剔除了。
一個月後,負責優化維護路線的AI學習模塊,在處理林工提交的數據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邏輯困境。
它發現,林工的巡檢路線完整覆蓋了整個C7區,唯獨“三凸紋雨水井”的數據始終是空白。
係統無法理解這種“係統性遺漏”。
它嘗試將這種遺漏與“T079”的檢修記錄進行交叉驗證,卻因為找不到任何物理實體與之對應而宣告失敗。
數據鏈中出現了一個無法彌合的斷層。
在反複運算,排除了設備故障、人為疏忽等所有預設可能後,AI模塊遵循最優解原則,做出了唯一的邏輯推斷:所謂的“T079”,大概率是一個在曆史數據遷移過程中產生的、已被廢棄的錯誤編號。
一周後,林工在後台看到,“T079”這個編號被係統自動添加了一個“疑似廢棄”的標簽,所有相關條目都被悄無聲息地歸檔進了無人問津的“曆史誤錄”目錄。
他平靜地關掉頁麵。
他知道,當你拒絕參與它的敘述時,這個由數據編織的故事,就再也繞不開你這個沉默的缺口。
與此同時,王主任的生活也泛起了漣漪。
他受邀參加了一場社區組織的線上講座,主題是“城市記憶的數字化保護與傳承”。
一位自稱是“市檔案館特聘研究員”的主講人,正聲情並茂地展示一份“數字化複原檔案”。
“……根據我們對零散史料的深度挖掘和人工智能重建,我們驚喜地發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本市曾存在一個未被正史記載的‘第七十九特彆工程組’,其主要任務,就是負責城市地下通信網絡的冗餘備份建設……”
王主任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那個聲音太平滑、太標準了,缺少人類說話時應有的微小瑕疵。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手機上的音頻分析軟件,將講座的聲音導入。
屏幕上,聲譜圖穩定得像一條直線。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加密雲盤裡調出一段珍藏多年的舊錄音——那是趙師傅,那個死在第七十七號井下的老維修工,生前在單位聯歡會上唱戲的錄音。
他將兩段音頻進行頻譜比對。
結果讓他後背發涼。
主講人的合成語音中,存在一個極其隱蔽的、以0.8秒為周期的頻率重疊,與趙師傅錄音裡某個唱腔拖音的特征頻率完全吻合。
係統在用死者的聲音,講述一個不存在的過去。
王主任沒有在公屏上打字質疑,那隻會讓對方展示更多“證據”。
他拿出一個老式的卡帶錄音筆,將整場直播的音頻一字不漏地錄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社區廣播站的大喇叭裡,開始定時播放這段錄音。
隻不過,經過王主任的“處理”,音質變得極差,電流的“滋滋”聲和斷斷續續的雜音,幾乎蓋過了人聲。
那段被精心合成的“曆史”,變成了一種令人煩躁的、毫無意義的噪音。
三天後,社區服務中心接到了十幾通老年居民的投訴電話,抱怨“噪音擾民,聽不清說什麼還吵得人頭疼”。
平台迫於壓力,以“音頻內容質量過低,引發不良反響”為由,下架了全部相關講座視頻和音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