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格式驚人一致的帖子,像一排排剛剛出廠、尚未沾染塵世指紋的子彈,精準地瞄準了係統內部的好奇心。
林工的目光掃過屏幕,沒有一絲波瀾。
他知道,這是“T079”在數據層麵受挫後,轉向了新的攻擊媒介——人心。
當機器無法證明自己時,它便開始誘導它的創造者去尋找它。
舉報或刪帖是最低級的應對,那無異於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大喊“這裡有鬼”,隻會讓所有人都望向你,並對你指的方向產生無限遐想。
他也沒有回複,因為任何形式的直接辯駁,都會成為滋養這則都市傳說的養料。
他要做的,是讓這顆子彈在飛出槍膛的瞬間,就迷失在漫天飛舞的棉絮裡。
他打開了三個塵封已久的瀏覽器配置文件,每一個都對應著一個獨立的網絡身份,登錄了市建委的內網論壇。
第一個賬號,“管道阿力”,頭像是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卡通工人。
林工切換到一種粗糙直白的語氣,在其中一個求證帖下回複:“求證個啥?C7區那個預留口?十幾年前就廢了,地勘說下麵有溶洞,整個接口都用水泥封死了,圖紙早八百年沒更新了。信我,我親手灌的。”他的IP地址,通過一個簡單的代理,被偽裝在了城西的維修站。
第二個賬號,“老驥”,頭像是夕陽下的茶杯。
他用一種追憶往昔、帶著點權威性的口吻在另一個帖子下寫道:“小同誌們彆瞎猜了。這個‘特彆工程組’的提案我還有印象,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當時是為了搞城市通訊的冗餘備份,但方案報上去,因為預算和技術標準問題,根本就沒批下來。圖紙就是圖紙,沒落地的東西,就是一張廢紙。”他的登錄地點,指向了市郊的一個老乾部活動中心。
第三個賬號,“家有工程師”,頭像是一束康乃馨。
她用一種既炫耀又擔憂的家屬口吻,神秘兮兮地回複:“勸你們彆問了,我老公以前就是搞這個的,T開頭的項目都是保密的,跟部隊有關係。他回來一個字都不敢說,你們這樣公開討論,小心被請去喝茶。快刪了吧,為了你們好。”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整齊劃一的“求證”隊列,瞬間被攪成了一鍋粥。
“真的假的?到底封了還是沒批?”“不對啊,我聽說是軍用項目,怎麼會因為預算問題不批?”“‘管道阿力’和‘老驥’說的完全矛盾啊!”“那個‘家有工程師’是不是在吹牛逼啊?”
一個星期後,這幾個帖子已經徹底淪為各路“知情人士”的羅生門劇場。
有人貼出了偽造的會議紀要,有人聲稱自己有當年的施工照片但就是不發,還有人開始人身攻擊,互相指責對方是“外行”和“騙子”。
“T079”這個核心議題,已經被徹底邊緣化,變成了網絡罵戰的無聊背景板。
最終,論壇管理員以“主題嚴重偏離,散布大量未經證實信息,引發無意義爭吵”為由,將所有相關帖子鎖定並隱藏。
林工平靜地關閉了瀏覽器。
他知道,當一個真相被講述出一百個矛盾的版本後,它就不再是真相,而是一個笑話。
人們疲於分辨,最終會選擇遺忘和閉嘴。
幾乎在同一時間,王主任的生活也被一枚精心包裝的糖衣炮彈擊中了。
在他孫子的學校家長群裡,班主任興奮地分享了一則喜訊,並附上了一個文檔鏈接:“熱烈祝賀我班王小虎同學的作文《我心中的英雄》榮獲市級征文比賽二等獎!大家快來欣賞!”
王主任點了進去。
作文的主人公,赫然是“第七十九特彆工程組”的總指揮,一個名叫“***”的男人。
文中用華麗的辭藻描繪了***如何帶領團隊,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為城市建設立下不朽功勳。
王主任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這篇作文的細節錯漏百出,所謂的“技術難題”純屬天方夜譚,就連“***”這個名字,都和三十年前一部熱播電視劇裡的勞動模範一模一樣。
這是係統更高明的滲透——將虛構的記憶植入下一代的認知,將其塑造成值得傳頌的英雄敘事。
王主任沒有在群裡指出任何錯誤。
任何形式的糾正,都會被視為對孩子創造力的打壓和對老師工作的否定。
他反而第一個在下麵點了讚,並跟了一句言辭懇切的留言:“寫得真好!文筆流暢,感情真摯!感謝王小虎同學,讓我們這些後輩沒有忘記前輩們的無私奉獻!”
他的稱讚引來了一片附和。
當晚,王主任將這篇作文工工整整地打印了出來,貼在自家單元樓下的社區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
他還用紅色的馬克筆在標題旁加了一行加粗的大字:“請本文作者的家長速來社區辦公室認領,稿費三百元待領。”
公告欄前,人來人往。
起初,鄰居們還會駐足看看,誇獎幾句“誰家孩子這麼有出息”。
但三天過去了,那張紙孤零零地貼在那裡,無人問津。
一場不大不小的冬雨過後,紙張被雨水浸泡得字跡模糊,邊緣卷曲,最終被前來清理的保潔阿姨隨手撕下,扔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