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檢是六點半開始的。
更衣室的白熾燈泡不知為何一直在發出那種即將燒斷燈絲前的細微嘶鳴。
林工把那副隻用了一晚上的3M耳塞放在掌心。
並沒有意料中的耳屎或者灰塵。
在兩坨由於回彈而慢慢膨脹的黃色海綿表麵,附著一層極其細密的灰白色結晶。
看起來像鹽,顆粒分明,用指甲刮下來一點,硬度很高,沒有受潮化水的跡象。
他沒有說話,隻是從儲物櫃最裡麵翻出一個用來裝備用墊圈的小號密封袋,把這副耳塞裝了進去,擠出空氣,封口。
在當天的《勞保用品領用登記表》上,他在“損耗原因”一欄填了六個字:受潮,彈性失效。
簽完字,他又領了一副新的。
這種事不需要上報。
一旦上報,就會有采樣,有化驗,有不知深淺的人帶著好奇心像蒼蠅一樣圍過來。
密封袋被他夾在了工具箱底層的泡沫夾層裡,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即便換了新耳塞,到了傍晚,那股異樣感還是來了。
右耳道深處開始出現一種極其微弱的鼓脹感,像是有誰在他的耳膜內側輕輕敲擊。
咚,咚,咚。
頻率很穩,大概每秒六十次上下,那是市電頻率稍高一點的位置,接近66Hz。
林工坐在中控台前,調出了泵站近三十天的環境噪音頻譜圖。
屏幕上的波浪線雜亂無章,那是水流撞擊葉輪的常態噪音。
但他盯著200Hz以下的低頻段看了足足十分鐘。
在一片混亂的背景噪點中,有一組不起眼的小波峰,像是一排整齊的牙齒,每隔固定的時間就會咬合一次。
這種規律性不屬於水流,也不屬於電機。
他關掉顯示器,揉了揉太陽穴,轉身填寫了一張《設備采購申請單》。
沒有申請精密電子分析儀,他申請的是一台庫存裡積壓多年的老型號機械式聲級計。
理由寫得很潦草:手持設備故障,需備用模擬量具複核。
那種老古董沒有USB接口,沒有藍牙,甚至沒有數據存儲功能。
它唯一的輸出,就是那根會在刻度盤上左右搖擺的紅針。
數據進了電腦就會被複製,被上傳,被無數雙眼睛盯著。
隻有指針是誠實的,也是啞巴的,它隻在當下擺動,過後即忘。
記憶這東西,有時候就是得學會“忘”。
周五下午,紅星小學的多媒體教室裡鬨哄哄的。
王主任坐在最後一排的家長席上,腰杆挺得筆直,手裡拿著保溫杯。
今天是“家庭職業日”,輪到他孫子上台。
PPT做得花裡胡哨,標題是《我的爺爺是城市的守光人》。
王主任眯著眼看,這標題起得有點大了,不過他沒攔著。
屏幕上閃過幾張照片,都是那種造型極具科幻感的新式路燈。
孫子拿著激光筆,在那個帶有攝像頭的燈頭上畫圈:“這是U係列城市感知終端,我爺爺說,它們不僅能照明,還能感知周圍的環境。”
“這些設備會發出聲音嗎?”班主任是個剛畢業沒兩年的年輕姑娘,順嘴問了一句互動問題。
孫子挺著胸脯:“不會!爸爸說它們安靜得像沒電一樣,是最環保的……”
“不對吧。”
家長席角落裡,一隻枯瘦的手舉了起來。
那是個穿著深藍色工裝的老頭,看樣子是哪位學生的爺爺。
“以前那種老路燈,特彆是埋在地下的那種變壓箱,到了晚上都會嗡嗡響。我以前參與過T079工程,那種聲音……”老頭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眼神有點直,“那種嗡嗡聲聽久了,就像有人在喊……”
教室裡的空氣突然凝固了一瞬。
王主任的手指在保溫杯的漆麵上猛地一摳。
就在“喊”字後麵那個名字即將出口的瞬間,一陣突兀且巨大的手機鈴聲炸響了。
《好運來》。
王主任像是觸電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根本不看屏幕就按下了接聽鍵,嗓門扯得比擴音器還大:“喂?物業嗎?什麼?井蓋鬆了?!還在主乾道上?這可是大事!我現在就報修,你們千萬彆動,彆讓孩子靠近!”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這通咋咋呼呼的電話吸引了過去。
那個老頭被這股聲浪一衝,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神裡的那點迷離也散了,變成了被噪音打斷的錯愕。
王主任一邊大聲說著“好好好馬上處理”,一邊對著老師抱歉地點頭哈腰,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廊裡空蕩蕩的,他掛斷了那個根本沒有接通的電話,手心全是冷汗。
隻要打斷得足夠及時,看起來足夠像是一次負責任的應急響應,那麼所有的沉默,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謀。
但有些聲音,不是你想不聽就能不聽的。
淩晨兩點,廢棄井位外圍。
這裡沒有路燈,隻有林工手裡手電筒發出的光柱,像一把切開黑暗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