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腳步。掛在腰間的那台老式機械聲級計,指針正在瘋狂跳動。
周圍沒有風,連樹葉都沒動一下。
林工蹲下身,把耳朵貼近那塊原本應該是井蓋的水泥地麵。
他深吸一口氣,摘下了右耳的耳塞。
“茲——茲——”
聲音極細,極尖。
不像風聲,倒像是一把巨大的金屬勺子,正在極深極深的地下,緩慢地刮擦著混凝土管壁。
一下,兩一下。
林工麵無表情地從工具包裡掏出一把生鏽的舊螺絲刀。
他沒有去尋找聲源,而是反手握住螺絲刀,在那綠色的鐵皮檢修箱外殼上,用力刮了下去。
鐵鏽崩飛,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裡極其難聽。
他一下一下地刮著,節奏沒有任何規律,忽快忽慢,直到那種尖銳的物理噪音徹底蓋過了地下傳來的細碎動靜。
三十秒後,他停手。腰間的聲級計指針晃了兩下,歸零了。
從那以後,每次路過這裡,他都要這麼乾一次。
當人為的乾擾成了例行公事,真正的信號就被混雜在一堆毫無意義的噪音裡,再也分不出主次。
隻要聽不清,就不算聽見。
這種“聽不清”的戰術,王主任用得更熟練。
社區辦公室裡,茶水還在冒著熱氣。
王主任手裡捏著一份剛送來的《社區月報》,目光停留在第三版的一則通知上:“市音環境監測中心擬在老舊小區增設噪聲采樣點。”
附件裡的那張選址圖上,幾個紅點像釘子一樣,恰好把原T079管網所在的區域圍成了一個閉環。
這位置選得太專業了,專業得讓人發毛。
王主任沒去找領導拍桌子,也沒在居民群裡發牢騷。
他打開電腦,敲了一份《關於優化噪聲監測點位的居民意見書》。
“……考慮到居民生活安寧,建議優先覆蓋臨街商鋪及廣場舞高發區域。另,據查水務局公開文件(附圖),我社區已安裝的智慧燈柱具備聲學傳感模塊,建議資源整合,避免重複建設……”
理由冠冕堂皇,一切為了省錢,一切為了居民。
他還特意附上了幾張水務局那份沒人看過的技術參數表截圖,上麵清清楚楚寫著“U係列節點具備全天候聲學監控能力”。
三天後,規劃調整的紅頭文件下來了。
原定在T079周邊的采樣點全部取消,改到了兩公裡外的商業街。
沒人知道,那些所謂的“智慧燈柱”的聲學模塊,早在安裝那天就被王主任以“防止隱私泄露”為由,找人悄悄剪斷了信號線。
既然地圖上不能有黑洞,那就把它變成一片看似填滿了數據、實則空無一物的安全區。
暴雨是在後半夜落下來的。
雨點砸在泵站的鐵皮屋頂上,像無數人在敲門。
林工坐在值班室裡,那台機械聲級計就放在桌麵上。
突然,毫無預兆地,指針猛地向右打死,死死地抵住了紅色的滿刻度區域。
過載。
但在林工的耳朵裡,除了雨聲,什麼都聽不見。
他沒有慌亂,伸手切斷了聲級計的電源,然後按下了一旁那台老式磁帶錄音機的播放鍵。
那是他剛剛錄下的一段。磁帶轉動,沙沙作響。
耳機裡隻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雨點敲擊屋頂的雜音。
沒有尖叫,沒有摩擦,沒有那種令人作嘔的低頻震動。
設備聽不見,磁帶記不下來。
隻有那根瘋狂擺動的指針,和他那根此刻正在突突直跳的聽神經知道,有什麼東西來了。
有些聲音,已經不需要介質傳播了。
它們學會了繞過空氣,直接在神經元上跳舞。
林工慢慢站起身,走到工具櫃前。
他沒有去拿那副已經失效的耳塞,而是取出了那把纏著紅色電工膠帶的重型管鉗。
他把管鉗輕輕放在值班桌的正中央,鉗口對著那扇緊閉的鐵門。
既然聽不見,那就不用聽了。
真正的靜默不是沒有聲音,而是連回聲都不敢回頭。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越過管鉗,落在牆角那幾箱還沒拆封的新設備上。
箱子上印著“全自動流體控製係統”的字樣,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觸控操作,雲端智聯。
那是下周要換裝的新係統。
據說裝好之後,這屋裡所有的手動拉杆和老式儀表盤都要拆除,連這把管鉗都將失去用武之地。
那時候,控製權就不再屬於這雙手,也不再屬於這雙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