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排排閃爍著冰冷藍光的液晶觸控屏前,林工那身洗得發白的工裝顯得格格不入。
“林師傅,這是大勢所趨。”廠家的技術員指著屏幕上那個碩大的虛擬綠色按鈕,語氣裡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優越感,“一鍵啟停,毫秒級響應。您手裡那根鐵疙瘩,那是上個世紀的遺物,除了占地方,沒彆的用處。”
林工沒看他,隻是低頭用那塊沾滿機油的棉紗,一遍遍擦拭著手裡那根沉甸甸的“二號機組手動搖柄”。
鑄鐵的把手被他盤得鋥亮,上麵每一道劃痕都記錄著某次停電夜裡的驚心動魄。
“係統會死機,電容會爆漿,隻有齒輪咬合的物理連接不會騙人。”林工的聲音很平,像是在陳述一條公理。
他把搖柄放進那個專門定製的帶鎖玻璃櫃裡,並在《設備交接備忘錄》的“保留意見”一欄,工整地寫下了一行字:曆史故障案例顯示,機械冗餘可提升極端工況響應速度。
技術員聳聳肩,在“應急備件”的標簽上打了個勾。
對他來說,這不過是滿足老員工情懷的無傷大雅的妥協。
殊不知,妥協往往是失控的開始。
當天深夜,泵站監控室的硬盤指示燈瘋狂閃爍。
紅外熱成像畫麵中,那個原本死寂的玻璃櫃內部,溫度讀數突然毫無征兆地飆升至六十度。
林工站在櫃前,並沒有急著打開。
玻璃櫃門在輕微震動,頻率極快,像是裡麵困著一隻急於振翅的飛蛾。
他打開手電筒,光柱穿透玻璃,聚焦在搖柄的握把處。
原本乾燥的木質手柄表麵,正在緩慢地“出汗”。
那是一種淡黃色的、粘稠的樹脂狀物質,正從木紋的縫隙裡一點點擠出來。
隔著密封條,林工依然聞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焦糊味,而是一種甜膩的、令人作嘔的蠟味,像極了幼兒園裡放了十幾年的劣質蠟筆。
這種味道不屬於機械,屬於某種被遺忘的童年噩夢。
林工麵無表情地關掉手電,轉身填寫了一張《物資外送處理單》。
申請理由一欄填得很隨意:木質部件受潮蟲蛀,需送材料室做防腐處理。
但他出門的方向並不是材料室,而是那個終年高溫、無人問津的鍋爐房。
當遺物被視為隱患,守護就成了清除的借口。
這種事,王主任做得比他更有生活氣息。
周六的午後,陽光灑在客廳的地板上。
王主任正陪著七歲的小孫子整理玩具箱。
一堆花花綠綠的拚裝水管模型散落一地,那是孩子從不同品牌的積木裡東拚西湊出來的。
“爺爺你看!這個最厲害!”孫子舉起一段灰撲撲的彎管,獻寶似的遞過來,“這個接口不一樣,怎麼拚都能轉!”
王主任接過來,老花鏡後的眼睛微微眯起。
那段塑料彎管的內側接口處,有一個模具留下的注塑瑕疵,看起來像是一個模糊的數字“79”。
T079。那個早已被填埋的地下管網代號。
這些廢棄的工業模具是怎麼流落到玩具廠的?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出現在了這裡。
“是挺特彆的。”王主任笑嗬嗬地說著,順手拿起了旁邊的502膠水,“來,爺爺幫你把這個底座加固一下,不然容易倒。”
他的手“不經意”地抖了一下。
大半瓶膠水傾瀉而下,瞬間包裹了那段刻著“79”的彎管,順帶著將它死死粘在了底座和另外幾個毫無關係的零件上。
膠水迅速白化,凝固成一坨難看的硬塊。
“哎呀!爺爺笨手笨腳的。”王主任故作懊惱地拍了拍大腿。
孫子急了,試圖去掰,但那些零件已經渾然一體,那個能夠自由轉動的接口徹底廢了。
“轉不動了!拆不下來了!”孩子帶著哭腔把那一坨東西摔在地上。
“壞了就壞了吧,粘在一起更結實,雖然不好玩了,但也不容易丟。”王主任摸了摸孫子的頭,語氣溫和。
那個周末,這塊“玩壞了”的廢塑料被扔進了小區的不可回收垃圾桶,隨著清運車巨大的壓縮板合攏,徹底消失在城市的消化係統中。
當破壞藏在親子互動裡,銷毀就成了成長的一部分。
林工也是這麼認為的。
在全市老舊閥門普查的工地上,他正站在一個深達六米的泥坑裡。
麵前是一個鏽跡斑斑的巨大蝶閥控製輪。
工人們正準備給它除鏽,林工卻擺手叫停了。
他蹲下身,指尖劃過鑄鐵輪盤的表麵。
常人眼裡那隻是嚴重的鏽蝕凹坑,但在林工眼裡,那是一串精密的密碼。
那些凹坑沿著輪盤邊緣呈環形排列,每一組凹坑的間距,都精準地對應著66秒。
那不是機械磨損,那是某種龐然大物在漫長的歲月裡,貼著控製輪“呼吸”留下的壓痕。
“林工,吊車來了,這玩意兒換個新的吧?或者拉回廠裡做個金相分析,這鏽得太邪乎了。”工頭在坑邊喊道。
“不行。”林工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泥,“這屬於T079時期的原裝構件,有文物價值,拆下來結構就散了。”
“那怎麼辦?”
“原地封存。澆築混凝土,做個支撐墩把它包裡麵。”
工頭一臉不解,但還是去安排了。
當天夜裡,沒有月亮。
林工獨自一人翻過圍擋回到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