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沒動,也沒眨眼,隻是死死盯著那個隨時可能散架的灰燼人形。
熱浪把他的眉毛燎得卷曲,sweat順著鼻梁滾進嘴裡,鹹得發苦。
那人形沒撐住,噗嗤一聲,塌了。
就像某種被抽乾了脊梁的軟體動物,灰白色的粉塵轟然散開,剛才那股詭異的聚攏勁兒好像從未存在過。
林工吐出一口帶煤灰的唾沫,拿起長柄火鉗,在那堆還在暗紅發光的煤渣裡扒拉。
沒什麼特殊的,全是灰。
不對。
火鉗碰到了硬物。
不是沒燒透的煤核,那種觸感更膩,像是在攪拌一鍋半凝固的瀝青。
他關掉鼓風機,忍著灼燒感,用長鑷子從爐膛最深處的角落裡夾出了那個東西。
指甲蓋大小,通體幽藍,表麵光滑得像是個工藝品,在滿是黑灰的鏟子上顯得極其紮眼。
這就是那把搖柄剩下的全部。
兩小時後,實驗室偏光顯微鏡下。
林工調整著焦距,那塊藍色的殘渣被壓成了薄片。
鏡頭裡,幽藍色的晶體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微弱雙折射條紋。
這些條紋不是自然結晶的亂序,它們有走向,有頓挫,甚至有回鋒。
橫、撇、橫折鉤、點。
那不是晶體紋路,那是筆順。
在那極微觀的結構裡,無數個微小的“忘”字首尾相連,構成了這塊殘渣的骨架。
這東西燒不掉。它把“遺忘”當成了燃料,越燒越硬。
林工關掉光源,把這塊殘渣扔進了一個貼著“C30”標簽的方形模具裡。
他甚至懶得再多看一眼,直接往裡倒滿了攪拌好的水泥砂漿。
震動台嗡嗡作響,灰色的泥漿翻湧上來,徹底吞沒了那抹幽藍。
他在試塊表麵用記號筆寫了一行字:耐高溫混凝土添加劑測試樣本批次451。
第二天,這塊混雜著詭異殘骸的水泥塊,被混在一大堆建築廢料樣本裡,送進了市建科院的地下材料庫。
那裡有幾百萬份一模一樣的試塊,堆得像山一樣高,十年起步,永不見天日。
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一個詛咒最好的地方,是枯燥的數據海。
這點道理,王主任比誰都懂。
那個周二,他在整理舊書櫃時,從一本《1985年社區綠化工作總結》的夾層裡,抖落出一張泛黃的複印件。
那是一張臨時出入證。
照片模糊不清,但那個紅色的印章依然刺眼:“第七十九工程組臨時許可”。
這東西要是流出去,能在某些人的回憶裡炸出一個響雷。
王主任盯著那張紙看了半分鐘,沒用碎紙機,也沒用打火機。
物理銷毀總會留下痕跡,比如紙灰,比如切碎的紙條。
他把這張紙展平,夾進了一本嶄新的、厚達五百頁的《城市照明設施管理條例》裡。
這書是社區最不受歡迎的讀物,連撿廢品的都嫌沉。
然後,他拿著這本書去了社區圖書角,把它塞進了最下層的角落。
三天後,圖書管理員小劉的電話打來了。
“王叔,您上次捐的那批書裡,夾著張假證件。有個看書的老頭發現了,說是偽造公文,非要報警,警察剛把東西拿走。”
“哎喲,是嗎?”王主任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渾濁,“那可能是我家那小孫子以前畫著玩的,這孩子,淨給我惹禍。警察同誌沒說什麼吧?”
“沒,警察查了下,說那章刻得太假,連單位名號都對不上,就是個廢紙,當場就給扔進粉碎機了,說是彆占檔案空間。”
“那就好,那就好,麻煩你們了啊。”
掛了電話,王主任哼著小曲,給陽台上的君子蘭澆了一瓢水。
當異常變成了隻有警察確認過的“廢紙”,它的“死”才算是蓋棺定論。
這種借刀殺人的活兒,乾得多了,也就沒了心理負擔。
隻要結果是乾淨的,過程臟點沒關係。
林工也是這麼想的。
新建的綜合管廊裡,空氣裡彌漫著焦油和混凝土的味道。
兩名工人正拿著大功率丙烷噴槍,對著牆麵做防水層的熱熔處理。
“轟——轟——”
藍色的火舌舔舐著黑色的瀝青塗層。
林工站在腳手架下,目光突然凝固。
在火焰掠過一段牆根的瞬間,那層滾燙的瀝青並沒有熔化流淌,而是詭異地鼓了起來。
氣泡在高溫下迅速遊走,在那一秒鐘裡,拚出了一個清晰的輪廓:7→97。
像是某種路標,又像是某種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