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顯然沒注意,正準備移開噴槍往下走。
“停。”林工喊了一聲。
工人關掉火門,一臉茫然:“林工,咋了?燒壞了?”
“沒燒透。”林工走過去,指著那個氣泡剛剛消失的地方,麵無表情,“這塊基層潮氣重,附著力不夠。再燒。開大火,燒到瀝青完全碳化為止。”
“啊?碳化了這防水層就廢了啊。”
“廢了就鏟掉重做。現在不燒透,以後滲水你負責?”
工人沒敢頂嘴,重新點火。
這一回,火焰調到了最大。
狂暴的熱流死死頂在那個位置,直到瀝青冒出濃烈的黃煙,直到那塊牆皮變得焦黑乾裂,像一塊壞死的傷疤。
那個詭異的數字輪廓,連同它試圖傳遞的信息,在絕對的物理破壞下,徹底變成了一灘毫無意義的焦炭。
當晚,林工在巡檢日誌的空白頁寫了兩個字:燒了。
然後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這一頁的頁腳。
火苗卷過紙張,他一直捏著紙角,直到火焰燒灼到指尖的皮膚,傳來鑽心的疼,他才鬆手,看著那最後的灰燼落在泥地裡,被鞋底碾碎。
毀滅必須成為一種標準工序,甚至是一種肌肉記憶。
哪怕是小孩子的玩具,也不能例外。
周六晚上,王主任的孫子從學校帶回一個鐵皮餅乾盒,興衝衝地說要做個筆筒。
盒子很舊,不知道是從哪個廢品站翻出來的。
盒底鏽跡斑斑,但在燈光下側過來看,隱約能看到一行鋼印砸出來的編號:T07。
最後一個數字被鏽吃掉了。
王主任的心跳漏了一拍。
“爺爺幫你弄。”他接過盒子,從工具箱裡翻出最粗的砂紙。
“滋啦——滋啦——”
刺耳的打磨聲響徹客廳。
他磨得很用力,甚至有些粗暴,直到把那層鐵皮磨得鋥亮,磨得凹陷,直到那行編號連同周圍的鐵鏽徹底消失,隻剩下光禿禿的金屬原色。
“看,這就乾淨了。”王主任喘著氣,把盒子遞給孫子,“咱們再給它上個色。”
他挑了一罐最難看的亮橙色油漆。
那種像是環衛工人馬甲的顏色,刺眼,俗氣,沒有任何美感。
周一,孫子把作品帶回了家,一臉沮喪。
“老師說顏色太刺眼了,放在講台上影響大家注意力,讓我拿回家自己用。”
那個醜陋的橙色筆筒,最終被塞進了走廊儲物櫃的最頂層,很快就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灰。
王主任看著那個角落,滿意地點點頭。
當一個東西變得足夠醜陋、足夠無用,它就獲得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隱身衣。
但這並不意味著結束。
春雨連綿的深夜,林工最後一次去了那個廢棄的T079井位。
雨水順著雨衣的帽簷往下淌,像是一道道簾子。
他撬開那塊半封死的井蓋,探照燈的光柱直直插進地底。
井壁乾燥得不像話,完全沒有滲水的跡象。
但在井底正中央的泥地裂隙裡,鑽出了一株細弱的苔蘚。
不是綠的,是淡藍色的。
在黑暗中,它像是在發著微光。
林工沒說話,順著爬梯下到底部。
他蹲下身,從貼身衣袋裡摸出一把螺絲刀。
這把螺絲刀的刀頭已經鈍了,上麵還帶著那天砸碎壓力表留下的劃痕。
他用刀頭輕輕刮過那株苔蘚。
沒有汁液流出。
苔蘚的斷口處滲出了一點點微量的黏液,一接觸空氣,瞬間凝固成了堅硬的蠟狀顆粒。
它不是植物,它是另一種形態的“記錄”。
林工沒有收集樣本,也沒有拍照。
他隻是站起身,把那把螺絲刀狠狠插進了苔蘚旁邊的泥縫裡。
刀刃沒入泥土,隻露出那個磨得發亮的塑料手柄。
雨水從井口飄進來,落在刀柄上,又滑落下去,衝刷著那株被刮傷的藍色苔蘚。
唯一的辦法,是留給它一點“戰利品”,讓它以為自己贏了。
林工爬出井口,合上蓋子。
那把螺絲刀會慢慢生鏽,那株苔蘚會慢慢包裹住它,把那段關於“破壞”的記憶吞噬消化。
現在,連這裡的新生,也開始學會模仿遺忘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