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舊巡檢包被翻了個底朝天,裡麵的帆布內襯散發著一股黴味和鐵鏽氣。
林工的手指在一堆發票和膠帶卷裡停住,夾起了一張薄薄的單據底稿。
紙張邊緣帶著一圈焦黃的碳化痕跡,像是被火燎過,又像是紙張自己想要燃燒卻沒燒起來。
上麵原本的字跡因為受潮暈開了一大半,隻剩下抬頭那行紅色的“T079井位異常溫升預警”還算清晰。
那個“T”和後麵的“7”連在了一起,墨水順著纖維毛細現象滲過去,把兩個字符扭成了一個閉合的環。
林工沒有用打火機。
燒掉這張紙,還得處理灰,還得解釋為什麼會有煙味。
他從工具箱裡摸出一把裁紙刀,刀鋒推出兩格,“哢噠”一聲鎖死。
他把那張底稿橫向裁成了三指寬的長條,動作穩得像是在切肉。
接著,他把這些紙條塞進了一疊厚厚的《管廊通風係統濾網清潔記錄》裡,每隔十頁插一張,充當分類隔頁。
半小時後,這疊記錄表被送進了市建科院的檔案室。
高速掃描儀吞吐著紙張,發出有節奏的嗡鳴。
屏幕上彈出一個對話框:【頁碼14B:圖像模糊,無法識彆,OCR解析失敗。】
操作員掃了一眼,見是張沒什麼字的臟紙條,直接點了“忽略”。
按照係統設定,這種無法識彆且未被人工標記為“重要”的掃描件,會被自動歸類為“廢棄圖像”,存入臨時緩存區。
三天後,係統的例行磁盤清理程序啟動,這幾兆的數據會被新的巡檢照片無聲覆蓋。
林工站在檔案室門口抽煙,看著那台機器紅燈閃爍。
他很清楚,當一個錯誤被嵌入到龐大且冗餘的流程裡,它就安全了。
它不再是線索,它是係統眼裡的垃圾。
在這個城市另一頭,處理方式則要溫和得多。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王主任背著手,慢悠悠地晃到了新建的地鐵口。
施工圍擋上貼著一張嶄新的《地下管線遷改公告》,路過的上班族沒人會多看一眼。
王主任停下腳,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目光落在圖紙左下角的圖例說明旁。
那裡有個不起眼的紅圈,標注著“待核實區域”。
但在那層油墨下麵,極淡極淡地透出了一個形狀——“7→97”。
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倒像是紙張背麵的纖維自己在重組,拚出了這個試圖指路的箭頭。
王主任沒掏手機拍照,也沒給施工隊打電話。
他隻是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研究旁邊的公交路線。
第二天一大早,他搬來了一盆綠蘿。
那是盆葉子發黃、根部快要爛掉的綠蘿,一看就活不長。
他把花盆端端正正地擺在公告欄正下方的水泥台上,順手插了張心形的粉色卡片,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獻給城市建設者,辛苦了。”
那盆半死不活的植物實在太礙眼,尤其是那張粉色卡片,在嚴肅的施工圖紙下顯得格格不入。
到了第三天,那盆綠蘿徹底枯死了,黃葉子落了一地。
負責維護公告欄的乾事覺得晦氣,連帶著把那張沾了泥點子和枯葉的圖紙也撕了下來,換了一張新打印的。
新圖紙上,那個角落變成了實線連接,乾乾淨淨,什麼標記都沒有。
王主任路過時,滿意地看了一眼那個空蕩蕩的水泥台。
當異常被裹上一層日常的“善意”,再用生活瑣事去稀釋它,它就再也沒法突破那個閾值。
比起王主任的軟刀子,林工麵臨的麻煩要硬得多。
年度消防演練,地下泵房。
林工手裡拿著壓力記錄本,一個個檢查架子上的乾粉滅火器。
走到角落裡那具編號為“F402”的瓶身前,他蹲了下來。
瓶底的焊縫處,鼓起了一個小包。
乍一看像是紅漆流掛造成的瑕疵,但林工伸手摸了摸,指腹傳來一種膩滑的觸感,像是在摸一塊快要融化的肥皂,又像是某種生物的皮膚。
他拿出紅外測厚儀,探頭頂上去。
讀數跳動得很劇烈,但最終停在一個極其微妙的數值上——剛好在國家標準的合格線邊緣,不厚也不薄。
這東西在偽裝。它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並沒有完全壞掉的工業瑕疵。
旁邊的安全員湊過來:“林工,這瓶有問題?要不要報廢?”
林工收起測厚儀,用拇指狠狠搓了一下那個凸起,把它搓得稍微扁了一些,然後在那張巡檢卡上簽下了名字。
“結構穩定,壓力正常。建議延長服役期一年。”
安全員愣了一下,沒多問,畢竟省錢也是業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