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盯著那些老管子。
這是一片典型的老舊家屬院,紅磚牆麵上爬滿了枯死的爬山虎藤蔓,像是一層乾癟的血管網。
那些鑄鐵排汙管就貼著牆根走,有的地方漏了,洇出一大片黑乎乎的濕痕。
他把手裡的管鉗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眼前的這段鑄鐵管是個盲端,按照圖紙,這裡早就該封堵廢棄了,但實際上它還在運作,裡麵咕嚕嚕地響,像是有人在裡麵煮沸水。
拆開檢修口的一瞬間,那股甜膩的蠟味差點把他熏個跟頭。
不是臭味,是那種為了掩蓋屍臭而噴了過量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混合著鐵鏽的腥氣。
手電筒的光束打進去,照見內壁上附著一層藍色的結晶體。
它們長得像黴菌,又像是有生命的珊瑚,正在緩慢地呼吸、律動。
每一簇晶體的頂端都掛著一滴亮晶晶的液體,那種形態,林工這輩子隻見過一次——在那個差點要把他燒成灰的T079號井底。
這玩意兒學會順著下水道爬了。
林工沒有大驚小怪。
他平靜地從工具箱裡摸出一根取樣試管,不是平時用的那種無菌管,而是一根用過的、沒洗乾淨的舊玻璃管。
他小心翼翼地刮了一點藍色結晶,塞進去,然後隨手抓了一把旁邊地上的爛泥和鏽渣,一股腦全塞進了試管裡。
既然你喜歡乾淨的附著物,那我就給你加點佐料。
蓋緊塞子,他沒把試管放進專用的冷藏采樣箱,而是把它塞進了工具箱最底層的夾層裡。
那裡有一堆生鏽的螺母、半塊風化得掉渣的瀝青,還有半瓶喝剩下的礦泉水。
那些東西在那個肮臟逼仄的空間裡呆了七天。
七天後,林工再次打開夾層。
試管裡的藍色結晶不見了,隻剩下一管渾濁發黃的液體,底部沉澱著一層像鼻涕一樣的灰白色絮狀物。
那種詭異的藍色光澤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無生氣的死灰色。
林工拿著這管東西,走到小區的化糞池預處理井邊。
他擰開蓋子,把這坨已經徹底變質、墮落成普通垃圾的液體倒了進去。
“咕咚。”
那點東西混入了幾噸重的糞便和生活汙水裡,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
林工在工作手冊上草草記了一筆:【3號樓西側管道清理,腐蝕性雜質已按常規處置。】
他把筆帽蓋上,嘴角扯動了一下。
這東西想保持純粹,想維持那種高高在上的超自然屬性?
做夢。
當汙染源被更臟的東西提前汙染,它就隻是臟東西罷了。
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王主任正對著一張請柬發呆。
社區文化節,“老物件故事征集”。
這本身是個挺好的活動,直到他看到那份申報單。
展品是一張泛黃的工作證複印件,照片早就模糊不清了,但下麵的單位名稱依稀能辨認出“第七十九……”幾個字。
備注寫得更是讓人心驚肉跳:疑似早期市政檔案遺失件,具有重大曆史研究價值。
王主任沒去攔著那個熱心的居民提交展品,也沒去找主辦方撤回。
那種硬碰硬的做法太顯眼,等於告訴所有人這裡麵有鬼。
他轉身回了書房,翻箱倒櫃找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
裡麵是一堆舊書,他挑了一本1983年出版的《漢語成語詞典》。
書脊早就斷了,用透明膠帶纏了好幾圈。
他翻到第79頁,那一頁原本印著“掩耳盜鈴”的詞條解釋。
他毫不猶豫地撕掉了大半頁,隻留下最後那句評價:“自欺之甚也”。
然後,他找了個沒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遞單,把這本破書寄給了主辦方。
展覽當天,王主任特意去轉了一圈。
那個玻璃展櫃裡,那張泛黃的工作證被擺在正中間,顯得神秘莫測。
而在它旁邊,就放著那本破破爛爛的詞典,翻開的正是那殘缺的一頁。
解說牌已經改了,上麵寫著:【市民對曆史誤解的趣味呈現——從殘缺的檔案到斷章取義的詞典,展示了記憶如何在傳播中發生偏差。】
在那一瞬間,原本嚴肅的“曆史證據”,變成了一個滑稽的“文化笑話”。
圍觀的人群指著那本破詞典哈哈大笑,連帶著把旁邊那張工作證也當成了某種惡作劇的一部分。
王主任站在人群後麵,看著那個把鼻子貼在玻璃上研究“自欺之甚也”的小年輕,滿意地背著手走了。
當真實混入了一個足夠荒誕的樣本,它就會被這種集體判斷係統自動過濾成噪音。
這就是把大象藏進動物園的道理,隻不過這次,他往動物園裡放了一隻穿著大象衣服的小醜。
這種“汙染”戰術,林工也在用,但他用得更狠。
一批剛送到的密封膠,用在隧道接縫處的關鍵材料。
廠家吹得天花亂墜,什麼高分子納米技術,什麼耐高溫抗腐蝕。
林工手裡拿著那管白色的膠體,眉頭緊鎖。
這東西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