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沒去管那根手指。
他沒有像個受驚的患者那樣去揉搓、哈氣,或者試圖用體溫去焐熱那截冷硬的“凍肉”。
那是屍體的溫度,他很熟悉。
既然這根手指還長在他身上,那就暫時把它當成一個掛在身上的活體樣本。
他轉過身,沒去碰那個定格在“1987年08月05日”的監控屏幕,而是徑直走向操作台,喚醒了自己的內網終端。
鍵盤敲擊聲在死寂的庫房裡顯得格外脆硬。
作為法醫,他從不輕信眼睛看到的“時間”,他隻信交叉比對的數據。
登錄市氣象局曆史數據庫,權限調取,檢索日期:1987年8月5日。
屏幕上跳出的數據冷淡而絕對:全日平均氣溫32℃,相對濕度45%,降水量——0mm。
沈默眯起眼。
他拉開手邊的抽屜,那裡麵夾著一張從家裡帶出來的老照片複印件。
照片裡父親站在井蓋旁,背後的天灰蒙蒙的,但那行鋼筆字備注卻寫著:“雨後第七井”。
他拿起放大鏡,壓在照片的地麵部分。
水泥地是發白的,裂縫裡全是乾透的灰塵,連一點積水的反光都沒有。
甚至父親工裝褲的褲腳,也是乾爽的筆挺。
既然是“雨後”,水去哪了?
如果那天真的下了雨,照片裡的世界為什麼是乾的?
如果那天根本沒下雨,父親為什麼要寫下這句謊言?
一種荒謬的邏輯斷裂感像手術刀一樣切入他的神經。
不是記憶出了錯,也不是照片造了假。
是“現實”本身,被人用橡皮擦狠狠地擦過一次,擦得太乾淨,連紙都被擦破了。
沈默反手將那把生鏽的扳手貼在掌心。
冰冷的金屬接觸到那道“T0797→86”的傷痕時,沒有劇痛,隻有一種齒輪咬合般的震顫。
他用自己僅存的體溫去“喂”它,感受著那股寒意順著手臂回流。
他抓起一支馬克筆,在實驗室的白板上,“唰唰”寫下了一行字:
“如果那天沒下雨,為什麼要帶傘?”
此時,離他不到五米的B79號櫃前。
蘇晚螢沒有離開。
她蹲在那一地碎裂的煤油燈玻璃渣裡,像是個正在拚圖的孩子。
她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鑷子,在那堆廢墟裡小心翼翼地翻找,最後夾起了一片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銅座殘片。
那殘片上還帶著當年那個夏天的餘溫。
她沒有把它放進證物袋,而是打開了手裡那塊懷表的玻璃罩,將殘片放了進去。
表蓋合上。
滴答,滴答。秒針走動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
十分鐘過去。
表盤內壁開始起霧。
那些霧氣並沒有散亂地鋪開,而是像是有生命一樣,迅速凝結成一顆顆飽滿的水珠。
水珠沒有蒸發,也沒有滴落,它們違背重力,順著“86→7”的刻度方向緩慢蠕動,最後在表盤數字“5”的位置,堆積成了一滴渾濁的液體。
蘇晚螢眼神一凝。
她迅速從隨身的工具包夾層裡,抽出一張泛黃的硬紙卡片。
那是她在舊貨市場淘來的、1953年滬產的“標準濕度校準卡”。
這種老式卡片對濕氣極度敏感。
她打開表蓋,將那滴懸空的水珠,輕輕點在卡片上。
“滋——”
沒有浸潤的暈染,隻有像是烙鐵燙過豬皮一樣的焦糊聲。
卡片瞬間卷邊、焦黃,那滴水並不是水,而是某種高濃度的“酸”。
在焦黑的痕跡中心,一行原本看不見的隱形墨水字跡顯露了出來,那是當年印卡工人無意間留下的忌諱:
“八月五,晴,勿啟第七門。”
蘇晚螢盯著那個“晴”字,指尖發白。
全是晴天。檔案是晴天,卡片是晴天,照片是旱地。
所有留下的證據都在聲嘶力竭地證明那是個乾燥的日子,可所有人的潛意識裡都在防備一場暴雨。
她將那張卷曲的卡片折成一個尖銳的三角形,深吸一口氣,猛地將其塞進了B79號櫃那道漆黑的門縫裡。
既然要乾,那就徹底乾透。
“呼——”
門縫裡並沒有風吹出來,反而是那張卡片瞬間粉碎。
緊接著,一股極細微的藍色粉塵從縫隙裡滲了出來,像是一層薄薄的霜,覆蓋了剛才那行焦黑的字跡,將其徹底掩埋。
同一時刻,市政檔案室。
林工那雙粗糙的大手在鍵盤上笨拙地敲擊著。
屏幕熒光映著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顯得陰晴不定。
他在查1987年8月的施工日誌。
那本來是保密級彆極高的文件,但在今晚,那些原本紅色的“禁止訪問”條目,像是死掉的防火牆一樣,對他敞開了大門。
“8月5日,T079井段例行巡檢,無異常,井壁乾燥。”
林工看著這行字,從鼻腔裡噴出一股煙味。
扯淡。
他記得清清楚楚,當年鍋爐房的老劉喝多了跟他說過:“那年我也在,那水大得……井蓋都在馬路上漂,跟那種沒根的浮萍似的。”
老劉死了二十年了,死在一次看似平常的“沼氣中毒”裡。
林工沒去質疑係統,有些事,爛在肚子裡比說出來安全。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隨身攜帶的值班本,在那頁全是油汙的紙上,用圓珠筆潦草地畫了一把傘。
那不是普通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