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隊約莫有二十幾人的隊伍緩緩從涼州城的南門而出。
隊伍最中間是一輛通體黃緞,頂篷繡有四爪盤龍帷幔的華貴馬車,正是壽春王李憲的車駕。
魏銘臻率領金吾衛護衛在左右兩側,而在最前方引路的,便是涼州刺史元振威和涼州長史盛禕。
車輪碾過涼州城外略顯顛簸的土路,木質馬車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一行人沉默地向著城外不到三十裡的營田署行去,馬蹄踏起陣陣沙塵。
車廂內,李憲掀開車簾的一角,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房屋和漸漸荒涼的戈壁灘,忍不住“嘖”了一聲:
“瀟瀟,你看這涼州,繁華是真的繁華,但荒涼也是真的荒涼,這才出城不到十裡,已然是黃沙漫地,飛沙走石…”
楚瀟瀟正在閉目養神,聽到他這番感慨,便淡淡地說道:“王爺,荒涼是因為涼州地處河西走廊東段,本就是一片戈壁,但因其扼守絲綢之路咽喉要衝,商旅來往皆在此而停,中原與西域文化交織,雖然看著荒涼,可其市日四合,居住在城周邊的百姓,不盈數月便能豐積…”
“是啊,涼州七裡十萬戶,本該是富庶繁盛的西北重鎮,卻被這群狼心狗肺之徒弄得烏煙瘴氣,竟將物資轉賣給突厥,資敵襲擾我邊防,實在是可惡…”
李憲看著眼前的場景,想到周明軒帶來的“突厥密文中關於涼州走私的詳情”和“血衣堂”的種種行徑,便覺心頭有一團烈火在燃燒。
“所以…”這時,楚瀟瀟緩緩睜開了眼,看向李憲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柔色,“我們必須儘快破案,早一天偵破,涼州便能早一天安穩,瀟瀟此行,就是為亡者鳴冤,還百姓一片純潔的淨土。”
說罷,便繼續閉上眼睛休養心神。
腦海中回想著昨夜元振威那閃爍其詞和膽小怯懦的模樣,以及那位有些過於沉靜的長史盛禕。
隨著案件的不斷深入,她愈發覺得涼州這汪水,比她預想的還要渾。
而這片渾濁之下,還有一雙掩在黑暗中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呢喃:“你…究竟是誰呢?”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魏銘臻打馬上前,拱手道:“王爺,楚大人,請二位下車,涼州營田署到了…”
李憲掀開車簾,率先下車,楚瀟瀟也睜開休憩的雙眸,跟在他身後,緩步走下了鑾駕。
放眼望去,雖已是仲秋時分,西北的天空高遠湛藍,一望無雲,日頭卻一如夏日那般毒辣,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陽光傾灑在廣袤的農田上,將田壟上的莊稼和飼養牲畜用的草料籠罩其中。
一片片規劃整齊的屯田向著遠處一路延伸過去,望不到邊際,像棋盤上的格子,一塊塊被田壟和溝渠切割開來,成片的莊稼和草料種植在那裡。
靠近衙署這邊的區域,種植的多是粟米、小麥等穀物,沉甸甸的穗子在日頭的照耀下泛著金黃色。
周圍村鎮的農戶們正在彎腰一穗穗收割著,汗水滴落在腳邊的土地上,但他們的臉上卻洋溢著對眼前豐收之景的喜悅神色。
更遠處則是連綿無邊的草場,多數牧草已被割下,捆紮成一個個足足有半人高的草垛,分散堆放在那一片略顯枯黃乾涸的土地上。
空氣中充斥著新割下的草料的青澀之氣和穀物自身散發出的糧食香氣,還有遠處打穀場傳來的碌碡滾動的沉悶聲響,伴隨著農戶們短促呼喝的號子。
整個營田署,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開展,軍民同作,一派繁忙的秋收氣象。
營田使孫健早已得到消息,此刻正帶著合眾僚屬恭敬地立於衙署門前,垂首等候。
此人身形微胖,看著並非四十歲的年紀,麵容與死去的孫康確有幾分相似,但眉宇之間少了幾分孫康那種謹小慎微,多了幾分圓滑精明,一看便知在官場中混的如魚得水。
見到李憲攙扶著楚瀟瀟從馬車上下來,立刻滿臉堆笑,一副諂媚的神色迎了上來,躬身行禮:
“下官營田使孫健,恭迎壽春王殿下,楚大人,元刺史,盛長史,諸位上官能駕幸營田署,實乃令敝署蓬蓽生輝。”
李憲臉上露出一副鄙夷,隻是攙著楚瀟瀟,並未說話。
元振威身為刺史,自然明白,隨即擺了擺手,直接開口:
“孫大人無需多禮了,今日壽春王殿下和楚大人前來,乃是為了察查大案而來,洛陽的案子牽涉西北,所以要核查山丹軍馬場飼養草料的相關事宜,你需好生配合,知無不言。”
“是,下官一定全力配合楚大人的查驗,絕無隱瞞。”孫健連連點頭,側身讓開道路,“殿下和楚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到署內歇息片刻,用些茶點,而後再進行查案?”
“孫大人…不必了…”楚瀟瀟直接抬手拒絕,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聲音冷冽。
“聖上責令限期破案,此時耽擱一會兒,便讓那賊人逍遙一刻,還是直接帶我們去看看山丹軍馬場的相關牧草種植區,還有即將準備給馬場運輸的精料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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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臉上諂媚的神色微微一頓,笑容卻未有任何變化,拱了拱手,“楚大人心係案情,令下官佩服…請隨下官來…”
旋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在前引路。
一行人穿過營田署署衙地方前院,來到後方更為廣闊的屯田區域。
孫健指著眼前一片已經收割大半,但仍能看到一排排整齊草茬的土地,一臉笑容地給幾人介紹著:
“殿下,楚大人請看…這片及旁邊相連的十幾畝地,都是專門為山丹軍馬場培育的優質牧草,以苜蓿和茭為主,等粟米打完穀子後,剩下的秸稈,也會與這些混在一起…”
“嗯,不錯…爾等還要繼續努力,山丹馬場可是西北的第一馬場,切勿應付。”李憲站在一處地壟前,環顧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
孫健聞聽壽春王心滿意足的話語,當即躬身行禮,“殿下明鑒…正因是山丹軍馬場的專屬精料,所以營田署對此極為重視…從選種,施肥,除草,防蟲,包括灌溉和收割,皆按最上等的標準進行,甚至於馬場中大宛駒所食粟、茭杆,都選用上乘,以確保草料營養充足,保證每一匹軍馬都能膘肥體壯,衝鋒陷陣。”
“孫大人辛苦了…”李憲的臉上掛上了幾分笑意,隨意地在地壟旁一堆已經捆紮好的苜蓿草垛旁停下了腳步。
信手從草垛中抽出一根長長的紫花苜蓿,在食指和拇指間輕輕撚動,“孫大人,你這苜蓿…是選用何處的種子?”
“回王爺,乃采用西域大宛的上等苜蓿,不僅品質高,而且產量還很高…”孫健在提起屯田上的情況時,眼中難掩一種驕傲的神色。
李憲的目光掃視一圈,指甲在苜蓿草的葉片上掐了兩下,這才點點頭,“確屬上乘,而且,本王瞧著,這田畝打理的倒是不錯,比洛陽周邊的好多了…孫大人功不可沒啊…”
他頓了頓,側著頭看向孫健,語氣少有的輕鬆,“卻不知…你這裡上好的草場,一畝地…一年能產出多少這等飼馬的乾草?”
孫健聽聞李憲問起營田的具體事務,不敢怠慢,急忙收斂心神,臉上的笑容褪去,轉而換上了一副嚴肅且恭敬的神情,拱手道:
“回殿下的話,隴右地廣,光照充足,然雨水實在不算豐沛,常年乾旱,生長期確有些短,這苜蓿雖是上好牧草,但一年最多也隻能收割兩到三茬…若天年風調雨順,肥力也能跟得上,下官這裡的一畝上等田,大概可產出四到七石的乾草…稍微次一點的田,隻有兩石上下…”
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著壽春王的臉色。
李憲點了點頭,將那根苜蓿放回草垛之上,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又指向遠處那些農戶正在收割的粟米田:“那些粟米呢?一畝地,能打出多少糧食,這可都是邊軍的口糧,馬虎不得。”
孫健恭敬地答道:“殿下明鑒,粟米作為主要軍糧,涼州此地,一畝粟田,如遇豐年,則能收一石二鬥到一石五鬥的粟米,若是平常年景,也就一石左右…”
李憲“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踱步至另一個草垛前,手指輕輕敲了敲有些乾燥的草莖,看似隨意地問道:
“本王記得,太仆寺下轄的各牧監、馬場,其草料供給皆有定例…孫大人執掌的涼州營田署,專供山丹軍馬場的草料,每年需上繳多少石?可還有盈餘否?”
楚瀟瀟在旁邊一直沒有插話,此刻聽到李憲的問題,嘴角不由得上揚了幾分…李憲早年間在九寺五監中翻閱的卷宗不在少數,對此間情況了若指掌,竟問得如此具體。
孫健也明顯有一瞬的愣神,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位壽春王竟對太仆寺和營田署的情況如此熟悉,隻是思考了寸息,便謹慎回答道:
“殿下所記不錯,依朝廷定例,太仆寺每年核算隴右道各軍馬場所需,我涼州營田署常年產量基本上就在五十五萬石左右,需要向朝廷輸送合格乾草料約為十萬石,至於盈餘…”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了一絲明顯的自豪,“因下官的屯田署麵積最廣,加之精心管理,每年確有一些結餘,約莫有四五萬石上下的樣子,這些盈餘一般用於儲備災年,以備不時之需,或按需調配給其他需求迫切的邊軍駐地,不瞞殿下…下官麾下的涼州營田署,確是隴右道乃至整個西北地界,最大的牧草和邊軍糧食供給來源。”
李憲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最終在草垛前停下腳步,目光掃過眼前無垠的田地和草場,呢喃道:“每年還有四五萬石盈餘…”
隨後一轉頭,看向孫健,“孫大人,本王前些日子閒來無事,在太仆寺和司農寺翻閱了一些舊檔,若是本王沒有記錯,關內道鹽州牧監,轄地也不小,但其每年產出之草料,也不過二十五萬石左右,尚且時有不足,需從旁處調撥,而縱是靈州那個號稱水草豐美之地,年景最好時,產出也堪堪達到三十五萬石,絕無盈餘一說…”
他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雙目重新在孫健身上打量了一番,卻讓孫健感到了一股無形而來的壓力,“如此看來,孫大人將這涼州營田署打理得真是井井有條,成效卓著,遠超關內及京畿地區,難怪能供養得起山丹那般龐大的軍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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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言,孫健後背已然冒出冷汗,他連忙躬身,語氣更加謙卑,“殿下過譽了,此乃下官分內之事,全仰賴陛下洪福,朝廷調度有方,加之涼州將士誓死用命,方能保此地安寧,使得屯田得以順利開展,下官不敢居功,唯有儘心竭力而已。”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心中卻暗驚,這位壽春王竟對各地馬場、屯田,甚至倉廩的各項數據如此熟悉。
李憲似乎沒有看到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緩步走到他身邊,語氣依舊輕鬆,“對了…孫大人,本王聽聞,馬場內為了使戰馬強筋健骨,提升奔跑時的耐力,還會在日常的精料之外,額外添加一些其他的東西,諸如豆粕,麩糠之類的東西,不知…你這營田署中,是純粹的乾草料呢,還是也會像其他地方一樣,案例添加一些彆的東西?”
孫健的笑容依舊,平靜地回答道:“稟殿下,營田署的屯田中,除了草料,大麥,粟米之類,還有一小片區域栽種了部分大豆,按例,每日給軍馬配比約半斤,而在涼州城東三十裡外的一處緩坡之上,下官還栽種了近百棵果樹,豐年時,亦會給各處軍馬喂養一些蘋果或梨子之類的水果,確保軍馬的營養多樣充分。”
“原來是這樣…”李憲若有所思,緩緩點頭,“孫大人想的周到,我大周邊軍的戰馬全仰賴孫大人的後備保障,還望孫大人再接再厲,此案結束後,本王返回神都,會向皇帝稟明。”
“下官多謝王爺,誠惶誠恐,愧不敢當…”說著便徑直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起來起來…”李憲擺了擺手,“本王今日是陪同勘驗使楚大人查看營田情況的,不要搞這種虛禮。”
孫健緩緩站起身,恭敬地站在李憲身後。
李憲這時正在四下環顧,尋找著楚瀟瀟的身影,自從來到營田署後,楚瀟瀟一言未發,眼下竟不見蹤跡。
他臉上瞬間有些慌神,急忙問道:“有誰見楚大人了嗎?楚大人去哪裡了?”
這時,身旁營田署的一名主簿指了指剛剛路過的一處田壟,“壽春王殿下,勘驗使大人在那裡…”
李憲聞聲望去,隻見楚瀟瀟一個人默不作聲蹲在地頭不知在做什麼。
他令眾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則背著手向著那塊田壟走去…
“瀟瀟,你在這裡做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李憲的聲音,讓正在專心致誌查看地壟上苜蓿茬的楚瀟瀟驚了一下,險些跌倒。
李憲急忙上前一步攙扶住,“沒事吧,本王就是看你不在,這才尋來。”
楚瀟瀟搖了搖頭,“讓王爺擔心了,我沒事…”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犀利地掃過這一片田地,草垛,還有遠處正在收割的農戶。
“方才王爺在那邊問詢孫健的時候,我見沒人注意,便說來這田埂深處看看…”
“哦?可曾有什麼發現?”
“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楚瀟瀟歎了口氣,“剛剛細細查看了土壤情況,對於土中殘留的草莖也查驗過,氣味和汁液的顏色都沒有問題,是上乘的牧草,對軍馬的發育是極好的…”
李憲眉頭微蹙,“這麼說…營田署與那些毒草並無直接關聯?”
“不好說…王爺你看那邊…”說著便緩緩站起身來,伸手給李憲指了一下一處緩坡,“翻過那個坡,就是‘黑水河穀’…”
“黑水河穀?”李憲呢喃著,臉上滿是疑惑,這個名字有些模糊,好像在哪裡聽到過,但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了。
“就是那處距離‘野狼坳’不到半個時辰路程的軍屯所在。”楚瀟瀟出言提醒道。
李憲恍然,眼睛精光一閃,“對對對,我想起來了,當時咱們推測,既然營田距離‘野狼坳’如此之近,不一會兒便能走個來回,莫非…真的是這個孫健?”
楚瀟瀟頷首,又在土中翻找出一根草莖,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妥之處,“那毒草就長在‘野狼坳’中,營田署內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接觸到,負責押運草料的涼州衛和府兵也有可能接觸到,範圍太大,沒有辦法直接確認就是孫健。”
李憲點點頭,以示讚同,隨後將楚瀟瀟攙起,又往遠處走了走。
兩人看似漫不經心地在散步閒聊,四處張望,實則卻將周圍環境儘收眼底,尤其是緩坡上種植的那些苜蓿,讓楚瀟瀟隱隱感覺,這件事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隨後兩人沒有理會那邊還在焦急等待的眾人,又勘察了數片草場和幾個堆放已收割草料的大棚,楚瀟瀟確實沒有發現任何與‘龜茲斷腸草’的蹤跡,也沒有找到他們在“野狼坳”和山丹軍馬場草料中發現的那種毒草痕跡。
這裡的草料,無論是從田裡還是從草垛中,都沒有任何發現,乾淨規整,符合朝廷製定的標準。
楚瀟瀟拍了拍手上殘留的草屑,轉向一直陪在身邊的李憲,“王爺,我們該回去了…”
李憲隻是點了點頭,沒有言語,兩人這才朝著等待在一旁的眾人緩緩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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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人…”楚瀟瀟看著臉上掛著謙恭笑容的孫健,語氣中不帶有任何情緒,“方才王爺已經問過了,本使還有幾處疑惑,還望孫大人能為本使排憂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