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後的涼州城，萬籟俱寂。
白日裡的喧囂與繁華的貿易之景，早在一更三點的時刻便被按下了靜音鍵，此刻靜靜地掩在如濃墨一般的夜幕下。
唯有不遠處戈壁灘上的朔風，卷著沙礫穿梭於城內或狹窄，或寬闊的坊市巷道之間。
不住地拍打著臨街商戶緊閉的房門，刮過街角土牆，聲聲嗚咽，似乎在訴說著這座西北孤城悠久的曆史…
永寧坊與安業坊交彙處的這條街巷之中，一棵偌大的老槐樹盤根錯節，將微弱的月光擋在了街口。
朝著裡麵望去，這巷子中更是黑的純粹，沒有絲毫的光線。
隱隱約約隻能看到遠處根深的陰影中恍惚有個身影，空氣中充斥著塵土和枝葉腐爛後的黴味，更是平添了幾分死寂。
楚瀟瀟和李憲放慢了腳步，如同深夜在房梁上行走的狸貓，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屏息凝神，後背緊貼在街巷一邊的牆壁上，一點點朝著巷子深處挪動。
初入深巷，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兩人相互之間都難以看清楚對方，這巷子中的黑暗，就和能夠吞噬一切似的，讓楚瀟瀟不由得心中一緊。
“噓…”楚瀟瀟和李憲停下腳步，用氣音交流，“王爺，這地方有些古怪，伸手不見五指，一定要小心，這裡可是絕佳的刺殺之地，而且絕對沒有動靜，更不可能有逃跑的機會。”
李憲伸出自己纏著白布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明白，你顧前，我斷後，慢慢走，這裡看不清，我們隻能聽聲辨位…”
楚瀟瀟沒有言語，在他的手上輕拍，示意就按他說的辦。
隨後兩人一前一後，貼著牆根慢慢走著，時不時還要停下腳步側著耳朵聽聽牆的另一麵是否有其他動靜。
過了好一會兒，突然發現，眼睛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後，已經可以大致看清周圍的環境。
這時，兩人才長舒一口氣，直起身子，目光齊刷刷鎖定在了那個靠近巷子最深處，幾乎快要和這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
那人背對著他們，身形不算魁梧高大，但身姿極其挺拔，雙肩平穩厚重，脊背挺立如鬆。
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楚瀟瀟和李憲便都看出來此人雙腿孔武有力，仿佛一根深深楔入地下的木樁，任憑朔風襲掠，依舊巋然不動。
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經過沙場金鐵交鳴後才會淬煉出的硬朗，那份內在的殺伐之氣，更是在狹窄的巷子中撲麵而來。
兩人睜大眼，努力看著那個人影。
隻見他穿著一身與自己二人一樣的純黑色緊身衣，掩在深巷的陰影中，若非刻意尋找，幾乎沒有人能發現他的存在。
楚瀟瀟的目光死死釘在這個背影上，心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來越強烈，不斷地湧動著。
這個站姿，這個身影，還有身上散發出的氣場…自己一定是在哪裡見到過。
腦海中細細回想，一塊塊模糊的碎片在眼前不斷碰撞，卻始終無法拚接起來。
她極其輕微地拉了一下李憲的衣袖，用幾乎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在他耳邊低語：“王爺，你仔細看看這個背影…是不是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見到過…”
李憲眯起眼睛，儘力在沒有什麼光線的陰影中分辨，看了足足半晌，搖了搖頭，對於這個人的背影，他似乎並沒有太深的印象。
隻是能感覺到此人器宇不凡，氣息還略帶張揚，絕非尋常百姓亦或是普通兵士，至少也是在軍中身居要職。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歎息道：“想不起來，感覺不是很強，大抵是在軍營中這種人很多吧，一時間確實難以判斷…”
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些許的謹慎，“咱們還是要小心一些，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且看他是什麼反應，我們再靈活應對…”
楚瀟瀟“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徑直朝著那個人影走了過去，在人影還有十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保持著一個相對較安全的距離。
就在此時，那個背對著他們的人影，率先開了口，聲音低沉，嗓音沙啞，“二位還是準時來了，僅憑一封信便能讓堂堂的壽春王殿下和勘驗使楚瀟瀟大人夤夜到此，魄力十足，在下佩服，二位的勇氣，當真了得…”
這聲音一出現，楚瀟瀟便蹙起了眉頭，這種沙啞的感覺明顯是經過他刻意壓製後造成的，模糊了原本的音色，讓人無法從說話間辨彆出他的身份。
同時，這個人能明確叫得出自己和李憲的官職，名字，定是公門中人，而且官秩品階應該不低，絕非是生人，極有可能就是在自己見過的人當中。
會是誰呢？
洛陽來的…還是涼州這邊的？
山丹軍馬場…刺史府…營田署…還是涼州大營？
話音剛落，那道人影赫然轉身，動作乾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的臉大部分依舊隱藏在屋簷投下的陰影裡，兩人努力看過去，卻發現仍看不清具體的樣貌。
然而，在漆黑一片之中，那雙眸子卻犀利地朝著兩人直射而來，讓楚瀟瀟頓感心神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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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眼神，上下打量著自己兩個人，怎麼如此的熟悉…一股強烈的熟悉感瞬間從心底翻起，可偏偏就像隔著一層窗戶紙，名字呼之欲出，卻在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就這樣…熟悉與陌生，兩種感覺一直在楚瀟瀟的心頭縈繞，糾纏。
她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儘力維持一貫的冷靜與沉穩，直接開門見山，道：“閣下是誰？約我二人至此，有何見教？”
這邊說著，右手悄然伸向身後慢慢摸索，緊緊握住“天駝屍刀”的刀柄，而左手也探入腰間的皮囊，手指撚住幾根“白骨銀針”，視線依舊在那個人影上沒有移開半分。
她必須要保證，一旦對麵率先發難，自己要有足夠的反應時間，絕不能坐以待斃。
旁邊的李憲同樣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太對勁，右腿前伸，身體重心漸漸下移，做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準備。
那黑影在巷子深處的黑暗中發出了一聲非常輕微的哼笑，聲音依舊是那般沙啞，聽不出一點原本的音色。
“見教不敢當，隻是來告知二位一些…嗯…有關涼州大營的線索，或許對查案子有幫助…”
他刻意停頓，藏在黑暗中的雙眼一直在觀察兩人的反應，兩道銳利的目光在楚瀟瀟臉上停留片刻，這才繼續說道。
“首先我們說一說左威衛大將軍郭榮吧…他的大將軍府，就在涼州城內，明麵上的守衛與各軍鎮的駐守將領沒有區彆，不過是多幾十號人罷了…”
楚瀟瀟點點頭，“不錯，按朝廷法度，像他這樣的大將軍，衙署護衛的人數應該等同於一個小的折衝府，而以郭將軍在隴右的聲望，隻怕應該比這個數要多吧…”
那個人影一愣，楚瀟瀟掌握的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一些，來到涼州還沒有多久，便已大致了解郭榮府邸的情況，回應的時候也明顯帶著些許詫異。
“原是我小瞧了楚大人，大人初到涼州竟對大將軍府有如此的了解…”
楚瀟瀟冷笑一聲，“嗬嗬嗬…朝廷對於各處州縣衙署，將軍府邸，折衝府兵，都有明確的定製，即便不來涼州，這些情況也該是掌握的，瀟瀟身為都畿道刑名勘驗使，聖上欽封，察查大案，提前了解一些涼州的情況，這點…不為過吧…”
“那是自然…”陰影中的聲音平靜無波，從語氣中根本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在下想問問楚大人，可知郭大將軍府內裡另有乾坤？”
聞言，楚瀟瀟和李憲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驚疑…郭榮的府上莫非存在什麼僭越之舉？
“這一點…本使確實不知，還望閣下可以明示…”眼見此人將這般重要的線索拋出，楚瀟瀟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出言問道。
“說來也簡單，給楚大人一些時間您…自然也能猜的出來，不過…眼下確無法有過多耽擱…嗬嗬…”
這人影似乎還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郭榮在府中的後院和地下，藏有一支完全由其同鄉，家奴組成的親衛隊，人數不多，大約隻有不到百人，稱作‘黑鴉衛’，並未報知朝廷備案，亦不歸任何人統領，由其直接調遣…”
此言一出，楚瀟瀟與李憲都是為之一驚，他們想過諸多可能，郭榮或許有貪墨僭越之舉，亦或許有排擠當年父親楚雄心腹之嫌，但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私設武裝，組建了自己的衛隊。
如果此事被皇帝知曉，按律當以謀反罪論處，且不說他一個邊關的大將軍，即便是如當年的黃國公李靄，亦難逃被誅殺的下場。
強壓下心中的震驚，楚瀟瀟問道：“那郭榮就不怕朝廷知道？”
“哈哈哈…”暗中的人影笑了兩聲，“楚大人，您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郭榮在涼州十年，組建一支自己的衛隊非常容易，至於報奏朝廷，更是沒有可能的事…”
“哦？願聞其詳！”
“這些人，十二時辰輪值，監控的重點，並非外來人員，而是營內所有五品以上將領，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從這樣嚴密的監視之下從涼州大營出走，而後報奏朝廷呢…”
那人影略微停頓了片刻，故作沉思，而後才說道：“想起來了，五年前曾經有一次，斥候營一名旅帥率隊外出巡視，想偷偷給朝廷送信，然後…第二日便被人發現死在了突厥前鋒營曾經駐紮過的營帳旁…以敵襲死亡報回了朝廷，至此之後，更無人敢如此做，這些人…可以說無處不在…尤其是…”
“尤其是什麼？”李憲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
“尤其是，曾與已故楚雄都督關係密切者，更在嚴密的監控之下，幾乎是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
他的話語清晰，條理分明，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敲在楚瀟瀟和李憲的心上。
此人對於郭榮已經不是一般的了解了，這幾乎將郭榮的核心機密都透露出來了。
那麼此人會是誰呢？
楚瀟瀟心中仍舊疑慮，按理說這等機密事，非郭榮的心腹，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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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這個人是郭榮的心腹，可他為什麼要今晚約自己出來，向自己吐露這樣的事情呢？
為了保命？還是另有隱情…
這些疑問此刻不得而知，楚瀟瀟明顯感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出聲問道：“閣下剛剛所講，莫非是指…”
“沈括校尉…”
楚瀟瀟話音未落，那黑影便已然將這個名字說了出來，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就和陳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一樣。
“斥候營校尉，正六品上的官職，雖然不屬於監管的範疇，但因沈校尉乃是楚雄都督的心腹乾將，自然不可能被郭大將軍忽視…”
“所以，這便是你寫信通知我們這個時候來此的主要原因？”此刻，楚瀟瀟似乎已經明白這黑影的言外之意。
“不錯…楚大人果然聰慧過人，他…沒有說錯…”這黑影突兀地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隱晦地提醒著楚瀟瀟什麼。
隨後，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講道：“沈校尉如今，無論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身邊明裡至少有兩名‘黑鴉衛’跟隨，至於暗處嘛…據我所知，至少還有兩雙眼睛交替監視…”
這時，黑影的語氣略微緩了幾分，聲音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無奈，“他就是去茅廁，都有人守在門外…他回營房休息，帳外也時刻有人監聽內裡的動靜…甚至…連他晚上說了什麼夢話，打了幾聲鼾，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入郭榮的耳朵裡，所以…他幾乎不可能和手下斥候交談超過一炷香的時間…”
頓了頓後，繼續言道：“所以，如果楚大人要去尋沈校尉，那幾乎是白日做夢，且不說你們派去的人能不能進了大營，即便進去了，身後也有七八雙眼睛死死盯著，根本不可能讓你們的人和沈校尉有直接接觸，都是由守在帳外的‘黑鴉衛’代為通傳…”
這一番話說完，楚瀟瀟和李憲瞬間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騰”地一下升起。
這個人…對沈括目前的處境如此了解，細致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這絕不是一個外圍觀察者能掌握的信息。
她將頭彆向李憲，伏在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是涼州大營的人，而且應該就是某個校尉或是彆將這一級彆的，否則不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憲輕輕“嗯”了一聲，儘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響，同樣以僅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道：“我看也像，至少能肯定的是，他一定見過我們兩個，而且對你似乎更為熟悉…”
楚瀟瀟恢複身形，心中那團疑雲愈發的濃鬱，這個人一定認識自己，而且絕對不是剛認識，應該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時候，或許是…十年前？
這個想法一出來，楚瀟瀟的心緒反倒冷靜了一些，她心中已有一個人選，隻不過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來證明。
這邊她與李憲剛溝通完，那邊的聲音便又響起，黑影的話鋒一轉，提到了郭榮身邊的副將。
“接下來給兩位說說韓猛吧，想必你們二位對這個人也是頗為感興趣…”
“瀟瀟求之不得…”楚瀟瀟頷首。
“想來大人應該已經見過此人，他雖然表麵粗獷，看似沒有什麼心機，隻是一介武夫，但他實則為郭榮掌管著涼州城內外所有的明暗耳目…城內主要街巷的商鋪、酒肆、客棧，至少有三成有他的人。”
黑影緩緩抬起手，開始細數郭榮的耳目眼線分布情況，“城外通往各軍鎮、各關隘的要道上，亦有偽裝成行商、農戶的哨探…你們昨日去了濟世堂，今日返回刺史府，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即便不是字字清晰，大致動向，此刻恐怕已擺在韓猛的案頭…”
聞聽此言，李憲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之前雖然知道自己和楚瀟瀟的處境不妙，郭榮是肯定知道自己行蹤的，卻沒想到對方監視、跟蹤自己到了如此無孔不入的地步。
他忍不住踏前一步，聲音帶著些許怒意，眼睛不自覺想看清黑暗中的那副麵孔：“你…究竟是誰？為何對郭榮、韓猛的布置，甚至那被稱作‘黑鴉衛’的郭榮的貼身衛率都如此清楚？這等機密，絕非外人可知…莫非…”
通過剛剛的一番對話，李憲自然懷疑這個黑影的來路…他對郭榮的事情了解的實在是太清楚了，甚至讓李憲一度懷疑，這個黑影就是韓猛或者是郭榮派來故意透露這些消息的，好叫自己兩個人能夠知難而退。
然而，那黑影麵對對李憲的質問顯得毫不在意，反而又發出那聲短促的低笑：
“王爺，我是誰…並不重要，您和楚大人隻需要知道，憑你們現在的手段，想繞過‘黑鴉衛’和韓猛的眼線見到沈括，難如登天，除非…”
他再次停頓，如鷹似狼一般的目光掃過二人，“你們有本事讓那些跟著沈括的眼睛，暫時變成‘瞎子’，或者…讓他們看到…我們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
“我們…？”楚瀟瀟敏銳地察覺到黑影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心臟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