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進行一次小小的測試。他拿起加密手機,摸索著打開它(界麵異常簡潔,幾乎隻有通話和加密信息功能),給特蕾莎修女發了一條簡短的消息:“謝謝你的來訪和信息。我會謹慎行事,並儘快做出決定。——葉”
幾乎就在他按下發送鍵的瞬間,加密手機的屏幕亮起,一條新信息悄無聲息地抵達,發信人顯示為“TS”:“明智的決定。記住,信任無人。甚至包括警方。——TS”
這條警告的措辭,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孤立策略,而且與L的信息——“信任無人”——驚人地相似。這非但沒有讓他安心,反而讓他更加困惑和警惕。如果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警方,而L警告他不要信任特蕾莎,那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還能信任誰?皮拉爾偵探那張嚴肅而專業的臉在他腦海中閃過,但隨即被L和特蕾莎的警告覆蓋。
夜幕徹底降臨布拉格,古城華燈初上,窗外是一片溫暖繁榮的景象,但葉舟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間裡,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冰冷徹骨的危機感。他疲憊不堪,太陽穴突突直跳,但卻毫無睡意,神經像繃緊的鋼絲。
他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光之書》的高清數字圖像,現在以特蕾莎修女提供的“鑰匙”框架重新審視它們。如果她的部分說法屬實,這些美麗的頁麵可能不僅僅是一件學術奇珍,而是某種更大、更危險的拚圖的一塊,一個已經讓人付出生命代價的拚圖的關鍵。
當他放大其中一頁描繪著極其複雜、類似宇宙星圖或微觀神經元結構的幾何設計時,他注意到了一些先前完全忽略的細節。在主要圖案的頁邊空白處,靠近裝訂線的地方,有一係列極其微小、幾乎像是紙張紋理或無意瑕疵的符號。它們排列有序,結構奇特,看起來不像隨機的汙損,而更像是一種精心設計的、高度壓縮的編碼信息或坐標標記。葉舟的心跳驟然加速——這會不會就是索科爾匆忙中試圖警告他的關於“第二個”的線索?是不是就是這東西為他引來了殺身之禍?
他全神貫注地俯身屏幕前,試圖分辨那些微小符號的細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描畫它們的形狀。
就在這時,房間裡的座機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刺耳的鈴聲在這片死寂中如同爆炸般驚人,嚇得他猛地一顫,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固執地回蕩在房間裡。會是誰?酒店前台?皮拉爾偵探?還是…其他什麼人?
猶豫了足足十幾秒,在鈴聲即將斷掉的最後一刻,葉舟深吸一口氣,抓起了聽筒。
“喂?”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
“葉舟教授?”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性的聲音,英語帶著明顯的捷克口音,音調略高,語速很快,透著一股緊張不安的情緒,“我是大衛·科瓦奇,我是…我是揚·索科爾博士的研究助理。我們…我們需要見麵。我有些東西要給你——是揚在…在他出事前留給我的。他特彆囑咐,隻能交給你本人。”
葉舟的警惕性瞬間提到最高:“東西?什麼東西?為什麼現在才聯係我?警方知道你的存在嗎?”他連珠炮似的發問。
“不!不要告訴警方!”科瓦奇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甚至驚恐,“電話裡說不安全,絕對不安全!揚…他幾天前就預感不對,他把這個交給我,說如果他發生什麼事,如果他有任何不測,我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交到你手裡,隻能給你。他說…他說你可能是唯一能看懂並且…並且能做出正確決定的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不像是偽裝。
他們快速約定一小時後在布拉格最熱鬨、最容易融入人群的地方——老城廣場的天文鐘下見麵。科瓦奇描述了自己的外貌特征:高個子,鮮豔的紅發,戴一副黑框眼鏡,會穿一件醒目的墨綠色外套,手裡會拿一份《布拉格導覽報》。
掛斷電話後,葉舟的心跳依然很快。這太像陷阱了。一個完美的、利用他好奇心和責任感的誘餌。但…萬一是真的呢?萬一是索科爾拚死留下的重要信息?那個真正的“第二個”的線索?他不能冒這個險錯過。
他決定前往,但必須極其謹慎。他檢查了一下隨身物品,將特蕾莎給的加密手機留在房間(他不想被追蹤),隻帶上自己的手機和一點現金。他將《光之書》複刻本和筆記本電腦藏在房間衣櫃的夾層裡。出門前,他再次透過貓眼仔細觀察了走廊,空無一人。
一小時後,葉舟準時站在老城廣場天文鐘下。這座建於中世紀的機械傑作正在上演每小時一次的“使徒遊行”,木偶般的聖像在頂樓的小窗後依次緩緩轉過,下方的死神則拉響鈴鐺。數以百計的遊客仰著頭,舉著手機,發出陣陣驚歎。
葉舟無心觀賞這著名的奇觀,他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目光像雷達一樣掃視著密集的人群,尋找著那個符合科瓦奇描述的身影——紅發,高個,綠外套,報紙。他看到了幾個紅發的人,幾個高個子,甚至幾個穿綠外套的,但沒有同時符合所有特征,也沒有人拿《布拉格導覽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文鐘的表演結束,人群開始逐漸散去,期待中的聯係人並未出現。
一陣失望和被騙的感覺湧上心頭,同時夾雜著一絲慶幸——至少沒有發生更糟的事情。他正準備轉身離開,突然感到一隻手非常快速地、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肘,一個冰涼、堅硬的小物件被塞進了他的手掌。
“葉舟教授?”一個聲音幾乎貼著他耳邊低聲急促地說。葉舟猛地轉身,隻看到一個迅速低下頭、轉身擠入人群的側影背影。那人與他聽到的描述完全不符——中等個頭,偏瘦,深棕色頭發(絕非紅色),沒有戴眼鏡,穿著一件極其普通的深色夾克(絕非綠色),手裡也根本沒有報紙。
那人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樣,瞬間就消失在依然熙攘的人群和縱橫交錯的小巷入口處。葉舟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
他愣在原地片刻,然後迅速朝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幾步,但眼前隻有摩肩接踵的遊客和錯綜複雜的古老街巷,那個神秘的送信人早已無影無蹤。
葉舟低下頭,攤開手掌。手心裡是一個用普通棕色牛皮紙信封裝著的小小包裹,摸起來裡麵像是一個扁平的小方塊。信封外麵一個字也沒有。
他緊緊攥住信封,立刻離開廣場,繞了幾條路,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快速返回酒店房間。
反鎖上門,拉好所有窗簾,他幾乎是衝到了書桌前,用拆信刀小心地劃開信封。裡麵沒有信紙,隻有一張普通的microSD存儲卡,以及一張對折的、從便簽本上撕下的簡單紙條。紙條上用清晰的印刷體英文寫著:“查看之後立即銷毀。他們監視一切。——D”
“D”?大衛(David)?還是彆的什麼?
葉舟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將存儲卡插入筆記本電腦的讀卡器,病毒掃描軟件沒有發出警報。裡麵隻有一個孤零零的視頻文件,文件名是簡單的“Message01.mp4”。
他點擊了播放。
揚·索科爾的臉瞬間充滿了屏幕。錄製背景似乎是他的辦公室,但光線昏暗,隻有台燈照亮了他的臉。他看起來比葉舟在視頻會議裡見到的要蒼老十歲,臉色蒼白,眼袋深重,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慮和恐懼,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時緊張地瞟向鏡頭之外,仿佛害怕被人發現。
“葉舟教授,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索科爾開始說,聲音低沉、急促,帶著明顯的捷克口音,但每一個詞都咬得異常清晰,仿佛在用最後的力量交代遺言,“我沒有太多時間,所以請仔細聽,不要打斷。”
“《光之書》…它遠不是我們最初認為的、一份簡單的牛頓時代的神秘學文獻。它不僅僅是一份文獻,葉教授。我現在相信,它是一種…地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操作指南,指向某個特定的地點,或者…某種特定的狀態,某種超越我們當前物理理解的東西。我認為艾薩克·牛頓生前可能見過,或者至少知道類似文獻的存在,這正是他晚年如此癡迷於尋找‘哲學家的石頭’和‘原初智慧’的真正原因!他追求的不是點石成金,而是…而是這個!”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麵。
索科爾深吸一口氣,湊近鏡頭,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更深的恐懼:“但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最近發現,宗座遺產管理局——特彆是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後的派係——對《光之書》的興趣,遠遠超出了單純的學術研究或文化遺產保護的範疇!他們狂熱地相信,《光之書》是傳說中‘永恒之鑰’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甚至可能就是其中一把‘鑰匙’,聲稱它蘊含著能夠賦予持有者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或終極知識。”
“我設法接觸到一些被加密的內部通信片段,”索科爾的嘴唇在顫抖,“我發現證據表明,特蕾莎·倫巴第(Teresa&nbardi)——那個自稱特蕾莎修女的女人——她並不完全隸屬於宗座遺產管理局的主流溫和主義者!她是一個內部激進分裂派係的核心成員,這個派係自稱‘真知之子’(FiliiGnoseos)。他們相信,不應該隻是被動地保護這些‘鑰匙’,而應該主動地尋找、收集並使用它們的力量,來‘引導’甚至‘塑造’人類未來的發展進程,建立一個由他們定義的‘新秩序’!他們認為這是神聖的使命,目的是證明手段的正當性!”
視頻中的索科爾看起來幾乎要崩潰了,他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這就是為什麼我如此急切地需要引入一個像你這樣的外部專家,葉教授。我需要一個真正獨立、沒有預先立場、不會被梵蒂岡內部政治和神秘信仰影響判斷的人,來幫我驗證我的發現,理解這手稿的真正含義!但我現在害怕…我害怕他們可能已經察覺到了我的懷疑和我的…私下調查。”
他再次湊近攝像頭,臉在屏幕上放大,眼睛裡充滿了血絲和rawterror(原始的恐懼),聲音幾乎變成嘶啞的耳語:“小心特蕾莎修女,教授。千萬小心!她和她所屬的派係,與那些‘看守者’一樣危險,甚至可能更甚!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在執行上帝的意誌,他們相信自己擁有使用這種力量的資格和權利!為了這個目標,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什麼都做得出來!”
視頻到這裡戛然而止,屏幕瞬間變黑,隻剩下葉舟自己蒼白震驚的臉映在黑色的液晶屏上。
葉舟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得像要炸開。索科爾的警告是如此的急切、恐懼和真實,與L的信息驚人地一致,但卻提供了更多可怕的細節!
現在,他麵對著兩份相互衝突的“權威”警告——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警方;而索科爾用生命發出的最後警告,則告訴他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後的激進派係才是真正的危險!
他愣了幾分鐘,然後猛地行動起來。他迅速按照指示,將視頻文件徹底刪除,又使用了文件粉碎工具覆蓋。然後,他拿起那張microSD卡,走到衛生間,用打火機將其燒熔,直到它扭曲變形,發出刺鼻的塑料燒焦味,再將殘骸丟入馬桶衝走。最後,他將信封和紙條也燒成灰燼,處理掉所有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一陣虛脫,靠在冰冷的瓷磚牆上。信息量太大,太具顛覆性。他走到窗前,再次微微拉開窗簾一角,俯瞰著下麵燈光璀璨、看似平靜的布拉格街道。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搜索著對麵建築的陰影。
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對麵屋頂上一個高大的人影迅速縮回陰影之中,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是那個之前兩次見過的、穿著深色外套的高大身影嗎?還是特蕾莎修女派來監視他的人?或者是“看守者”?亦或僅僅是他過度緊張的神經產生的幻覺?
葉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和危險四伏。他似乎被夾在多個看不見的巨大勢力之間——可能是凶殘的“看守者”、有著自己激進議程的梵蒂岡內部派係、以及這個神秘莫測、目的不明的L。每一方都聲稱掌握真相,每一方都可能隻掌握了部分碎片,或者更可怕的是,都在試圖巧妙地操縱他,讓他成為實現自己未知目的的工具。
他看向桌上那部特蕾莎修女給的加密手機,強烈地衝動想要拿起來,打電話質問她關於索科爾的指控,質問她的真實身份和目的。但最終,他克製住了這股衝動。在無法確定誰能信任的情況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暫時誰也不信任,包括那個送來存儲卡的、身份不明的“科瓦奇”。
葉舟從隱藏處取出那份《光之書》的複刻本,將其緩緩在桌麵上鋪開。台燈下,那些奇異、精妙、仿佛蘊含著無儘能量的符號和圖案,此刻散發出一種全新的、令人心悸的不祥光芒。它們不再是誘人的學術謎題,而是變成了一個致命秘密的碎片,一個已經讓一個人付出生命代價、可能將更多人拖入深淵的詛咒之物。
當他用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的印痕時,葉舟在心中暗暗發下誓言。他發誓要找出索科爾被殺的真相,要揭開圍繞《光之書》的所有迷霧和謊言,並完成他開始的這項工作——無論這背後隱藏著多麼古老、多麼強大、多麼危險的力量。
在樓下燈火闌珊的街道上,在布拉格古老屋頂投下的無邊陰影之中,一場無聲的、跨越了數個世紀的戰爭正在激烈地進行。而葉舟,這位對此一無所知、毫無準備的哈佛符號學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推入了這場戰爭的最中心漩渦。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遠處街道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黑色斯柯達轎車裡,特蕾莎修女正通過一支高性能的望遠鏡,清晰地觀察著他酒店窗戶上映出的剪影。她對著衣領上隱藏的微型麥克風,用一種冷靜得不帶絲毫感情的音調低聲說道:
“目標已經接觸並收到了‘信使’傳遞的信息。是的,我相信內容就是索科爾藏起來的那張存儲卡。需要我立即采取行動介入嗎?目標現在的情緒似乎很不穩定。”
耳機中傳來一陣模糊而扭曲的電子音回應,似乎給出了否定的指令。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點頭,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理解。繼續監視,等待下一步指令。但是,”她罕見地停頓了一下,聲音裡滲入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如果‘看守者’先動手,或者我們失去對手稿的控製…”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隻是繼續透過望遠鏡,凝視著那個在酒店窗戶後孤獨沉思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辨的情緒——或許是遺憾,或許是算計,或許隻是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