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腳步輕盈地回到了自己位於艉樓中層的艙室,反手輕輕關上門,深吸一口氣,把那些情緒全部壓下。窗外月光柔和地灑落,她拎著邊角,輕輕地在膝頭上抖開那條絲巾。
邊緣精致的銀色刺繡就像灑落的星辰。
這會不會也是一個她過度想象的產物呢?這真的是老師送給她的嗎?
她躺到自己的吊床上,讓它如同流水般滑過掌心和手臂,然後疊好,放在枕邊。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拎起一角,讓它蓋上自己的眼睛。
她感到自己像墜入深海。
她想起自己看見他嘴角新鮮的傷口,還有離開船長室的賽麗亞的背影。
思緒不受控製地發散開:任映真禁止未成年的船員參與共享活動,黎明號上有相當一部分船員是少女,還無法成為戰鬥水手的她們,狂歡夜都是在船艙裡、或遠離喧囂的甲板一角度過。
她們會有伊薇特準備的豐盛晚宴和甜美果汁。
但沒有放縱的笑聲和船長本人。當然、當然,笑聲她們也有,可絕不會像核心船員那邊那樣,與音樂交織,直至淩晨,所有星光都失色。
下次她是不是也能參加真正的狂歡夜呢?
小茉莉慢慢地閉上眼。她在腦海裡開始複習她從他那裡學到的一切。藥理、針劑,麻醉,流浪者號的那群男人們說他擅長好多事情,而她全部學到了。
她早已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船醫,卻仍不想出師。
東方醫學真是神秘,草藥粉末和一套針具可以做到太多事情了。
一個微小的念頭爬了上來:他信任她。
可她知道如何讓他自己都背叛他,脈搏乖順,呼吸輕緩,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會連眼睛都像這片海一樣沉入黑暗。
她可以讓他永遠地安靜下來,這個念頭無法不使人戰栗、以及一種罪惡的,尖銳的興奮。但她會讓他活下去——
他再也不需要對任何人說話,不用為任何人承擔,而且永遠都將是安全的。也許他會因為對她失望而掉下眼淚,但那就更讓人覬覦了,他會既是破碎的也完好如初。小茉莉知道她的異鄉人老師有一張漂亮的臉,在瑟爾達拍賣行一定能得到最高價的身體。
而她可以留住這種美麗。
她能想象出冰涼的針尖刺入他皮膚的感覺,怎麼按照順序步驟將他貯存在絕對、恒定,完美的靜謐中,她會有嚴格的計劃,讓他在這種無微不至的封存裡長久地溫潤生輝。
唯有如此,他才不會被海浪、彆人的牙齒,永遠向前的時光磨損分毫。
她從此會擁有一座隻屬於她的,寂靜的神龕。
……
她猛地睜開眼,胃部一陣痙攣。昨夜那條絲巾已經滑到頸邊,她盯著艙頂看了好一會兒才起身。離開船艙來到主甲板,冰冷的海風讓她醒來。某種發冷的氣味混雜其中,像一條無形的線。
她下意識地朝氣味源頭望去。
任映真正站在主桅杆下麵跟賽麗亞說話。而他也察覺她的視線,轉向她:“早上好,小茉莉。”
“早、早上好,老師。”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是被風吹得打結的帆索。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頓了兩秒,聲音柔和:“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沒睡好?今天給你放一天假休息也可以。”
她的狂想碎片突然迅速溶解、剝落,輕煙般散去。
她隻需要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和他此刻的笑意。
跟著他就好了,她隻要跟著老師就好了。
“嗯,我沒事。”小茉莉點點頭:“吹會風就好了,老師也記得吃早餐。”
“好孩子。”看著連接彼此的絲線從赤紅褪為翠色,任映真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去伊薇特那裡看看早餐吧,喝點熱湯。”他的聲音就像是什麼都沒察覺。
在小茉莉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廚房的艙口後,任映真臉上那點溫和的縱容如退潮般消散。他目光重新落回賽麗亞臉上:“坐標確認了?”
“貝絲已經帶護衛艦提前就位,卡住了東北風向上的所有入口。瑪爾戈昨晚校正了主炮角度,鏈彈和葡萄彈已分裝入各組戰位,全數備妥。”
“贖金呢?”
“小雀兒的密信剛到,”賽麗亞說得又輕又快,“瓦倫丁家已經按要求將金幣和寶石裝箱封鉛,正駛向預設地點。我們的人會在那裡接受並檢查鉛封,確認無誤後才會轉移到指定的船上。”
“索菲婭?”
“已經梳洗過,換了乾淨衣服。艾蓮娜檢查過三遍,包括頭發。”
任映真伸出一隻手。
賽麗亞立刻會意,取出兩枚薄鐵片放到他掌心,其中一枚在特定角度下能看到特殊的刻痕,如羽蛇爬過冰麵。
“指令已經背熟了,我們會確保隻有她自己知道。”
這是黎明號給瓦倫丁家的帝國明珠留下的單向門鈴,比容易受截的死信箱信息好得多。她們在卡塔赫納港的線人會固定巡視燈塔背海的那一麵,用α鐵片去對比索菲婭拿到的β鐵片。
如果黎明號得到信號,就會通過自己的手段響應她。
時間到了。
索菲婭被瑪爾戈和阿亞看守著穿過主甲板,即將踏上前往快艇的跳板。她這一去,能換回來新的一艘護衛艦。不過,賽麗亞猜任映真暫時不會再把錢花到這上麵了。
風自船首吹來,她望見那個女孩。
她脖頸上係著一條墨藍色絲巾,正抱著藥箱。她的頭發被海風卷起,在晨光中呈現柔軟的褐色波紋,眼神無比清亮地回望了過來。
索菲婭記得她,她在那片沼澤裡留下了一枚罌粟的種子,它會把他變成傀儡。它的花瓣是浸透毒液的絲絨,花蕊深處應該囚禁著一個蒼白的倒影,它的果實會是一間令這個船醫學徒滿意的深藍色小屋。
然而,她看見了金色的火焰正在燃燒。
不,不是火焰,是花,
她看到小茉莉的胸膛裡有一朵向日葵。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有著熔金般的色澤與質地,層層疊疊、朝著某個固定的方向猛烈地綻放。索薇婭知道光的儘頭是什麼。
瑪爾戈力道沉穩地把這位站在原地不動的貴族小姐推上濕滑的跳板。她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女孩還站在原處。晨光勾勒著小茉莉柔和的側臉線條,她頸間的墨藍色絲巾被風吹起,像一片翻飛的海。
索菲婭蜷縮手指,指甲掐入掌心。最終,她還是垂下眼笑了。
不可能幾十粒種子都能開出向日葵的,任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