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單調卻清晰的音符在教室裡回蕩,年輕男人引導小孩子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鋼琴的中央C鍵。小孩抬起頭,眼裡全是光,就像他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聽到了嗎?”他問:“這是你的聲音。很清晰,對不對?”
小孩用力點頭,眼眶有些發紅。
“音樂不隻是一首複雜的曲子。”他又轉頭對圍坐在身邊的幾個孩子說:“它可以是任何一種你敢於發出的聲音,不必局限於鋼琴。一個音符,一段節奏,或我們用力地拍一下手,都是告訴世界:‘我在這裡’。”
“任老師,”用劉海遮住眼睛的小孩低聲問道,“他們說我唱歌像鴨子叫……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煩?”
其他的孩子有的低下頭,有的偷偷瞥他。
“你覺得鴨子叫難聽嗎?”
女孩從劉海的縫隙裡茫然地看向他。
“鴨子絕對不會覺得它的聲音難聽,它們發出叫聲是為了呼喚同伴和表達情緒,這就是它們的語言。青蛙的聲音也好,蟬的鳴叫也好,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他握住女孩的手:“你的聲音首先是你自己的,你覺得像什麼就是什麼,隻有你覺得像任何東西都可以。”
“我很討厭下雨天。”她輕聲道:“他們每次都那麼說……我感覺心裡就像下雨了一樣。而且,老師、我想做天鵝,我喜歡天鵝。”
她沒有被笑願望不切實際,對方倒是滿臉認真地跟她點頭道:“大雨是不能打濕天鵝翅膀的,無法掩蓋天鵝心裡的光芒,對不對。”
她還是低著頭,但肩膀細微的顫抖停了下來。
活動結束後,孩子們像一群終於敢小聲鳴叫的雛鳥,嘰嘰喳喳地圍著他道彆。他得到了一些謝意,一把被捂得發熱的水果糖,還有幾張蠟筆畫。成年人臉上始終帶著溫和、鼓勵的笑容一一回應。
直到社區兒童服務中心那扇鐵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他臉上的暖意才像遇冷的瓷器出現細密裂痕,再無聲剝落。他順著漸漸被暮色浸透的街道回家。
任映真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孩會提及天鵝,閱讀室裡有《安徒生童話》,有《醜小鴨》。他絕不會對孩子講醜小鴨能變成天鵝是因為它流淌著本來就是天鵝的血脈。
他能在這些孩子身上看到璞玉的潛能和未來,隻要給他們足夠的耐心和關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那麼他呢?
天上開始飄下細密雨絲,他走進關東煮和咖啡混合味道的便利店,買了一把黑色長柄傘。在等待掃碼付錢的短暫空隙裡,他透過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看著外麵行色匆匆、為生活奔波的人們,一種巨大的疏離感攫住了他。
一個極其清晰的聲音說道:
“如果給你一次機會,修正這一切呢?”
他的脊背僵直一瞬,轉回頭:“什麼?”
便利店員狐疑道:“先生?您的傘,找零。”
他道了聲謝,接過傘和零錢,推開門走了出去。“啪”地一聲,傘麵撐開。
卻沒有隔開那個如影隨形的聲音。
“我可以讓你從開始就沒有被抱錯,安穩地在你的親生父母身邊長大,你可以從小享有最好的資源、得到最精心的栽培,再也無需任何掙紮就能接受萬眾矚目,你的生母會以你為傲,你的父兄會真心關愛你,你將擁有一個……毫無瑕疵的,完美的人生。”
它描述了一個過於逼真的場景,將流光溢彩的未來在他眼前徐徐展開。來吧,試試擁抱另一種可能,輕鬆、明亮,沒有傷痕——
“不了,謝謝。”他撐著傘走入綿密的雨幕,雨點敲打傘麵的聲音讓那個聲音變得越來越遠。他用輕得幾乎被吞沒的音量對那個聲音,對那個不甘的幽靈回應道:“不必,我已經有了最好的人生。”
就算開始就是錯誤,這一切都是偏離航線的旅行……他已經得到他應得的全部了,從方家人那他得到了關愛也承受了失落,它們全部都是真實的。
他分不清自己的第一次人生是噩夢一場還是確切地發生過,那些因為“是親生的”和“不是親生的”而加倍努力拚命想要向兩個家庭證明自己、我是值得被你們選擇的孩子——那些日日夜夜共同雕刻成了現在的我。
如果抹去所有痛苦的記憶,隻留下“完美”的甜蜜的部分,那還會是他嗎?人的性格是一點一滴的經曆塑造的,過去的全部不論甘苦都是他之所以為“他”的根據。
“如果為了個虛幻的完美可能,去抹殺我的來路,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我不願意。”
那聲音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一切儘在不言中:果然是你。
他深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繼續向前走去。
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靜靜停在路邊樹下,車窗上滑落的雨痕被路燈映得發涼。副駕駛車窗降下,露出駕駛位上男人的臉。
方既明說:“小真,上車。”
任映真收傘,拉開車門坐進去,溫暖乾燥的空氣瞬間驅散了外邊的寒冷。
車子發動,他繼續開口:“之前說的那個公益基金會有新消息了,主要方向是青少年發展和公共教育,尤其是藝術普及和弱勢群體的教育支持——要不要來試試?”
雨刷器規律的刮擦聲混合著引擎的低鳴作響。
任映真看著窗外,卻好像透過車窗玻璃的倒影和方既明對視了:“我可能還是更適合待在離孩子們近一點的位置。”
他覺得方既明應該清楚這點:擅長宏觀的架構和運籌的人並不是他眼前這個任映真。
方既明似乎早有所料,神色不變地“嗯”了一聲:“本來也不是讓你去坐辦公室的,你可以繼續在社區中心做你想做的那些事,同時把你覺得有效的模式,遇到的典型案例總結提煉……它隻會幫助你去影響和支持更多類似的社區和群體。”
“好。”聽到一半他就明白這是對方仔細權衡後的結果:“謝謝大哥。”
這件事就算敲定了。
車子駛向遠方,在一排簇新的彆墅前停下。
“到了,看看進度。”
新家正在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空間是開闊的複式結構,裝修風格簡約大氣,以暖色調為主。方案是方夢遠的未婚妻做的。
方家爸媽住樓下主臥,小院子方便寵物活動和他們曬曬太陽。樓上留出了三個孩子的房間,讓他們偶爾回來也有地方住。任映真跟在方既明身後到處大致看看,他對物質要求向來不高——不然當年也不會死命堅持留在方家了。
一樓有間房采光不錯,卻沒聽方既明說具體規劃。他推開門向內瞥了一眼,隨後被釘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