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終究是打滿了。言今拎著那沉甸甸的紫砂壺,沿著來路往回走。右臂那赭紅色的筋肉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啞光,走動間,與這廢墟裡彌漫的沉寂氣息摩擦著,生出些微弱的、隻有他自己能感知的悸動。天井裡那場短暫的、詭譎的衝突,像一場殘夢,唯有守碑人那古井般的眼神和金屬杖的餘韻,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廊道依舊曲折,滴水聲不絕。可這回,感覺卻不同了。暗處裡那些若有若無的審視目光,似乎收斂了許多,帶上了點彆的意味,說不清是忌憚,還是彆的什麼。這漏簷齋,藏著的眼睛太多。
快到那茶寮門洞時,他卻瞧見門簾外頭,倚著個人。
不是觀測者,也不是齋主。那人個子不高,精瘦,穿著一身看不出本色的短打,蹲踞在門檻邊的石墩上,像隻歇腳的老鴉。他側對著言今,手裡拿著根細長的煙袋鍋,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嘬著,暗紅的火星在昏昧裡一明一滅。一股子劣質煙葉的嗆人味兒混著這人身上一股子鐵鏽與汗漬交織的體味,彌漫在空氣裡。
言今腳步放緩了些。
那人似乎察覺到動靜,慢騰騰轉過頭來。一張臉黑黃黑黃的,左邊臉頰上,一道猙獰的疤,從額角直拉到下巴,像條蜈蚣趴在那兒,皮肉翻卷著,愈合得粗糙,讓那隻左眼也顯得格外凶戾。他打量了一下言今,目光在他那條異樣的右臂和手中的紫砂壺上溜了一圈,咧開嘴,露出滿口黃牙。
“喲,活著回來了?”聲音沙啞,帶著點兒戲謔,“觀測者那老家夥的壺,可不好端。”
言今沒接話,隻停在幾步開外,看著他。這人身上有股子亡命徒的悍氣,與灰域那種陰冷死寂不同,是另一種路數的危險。
疤臉見他不吭聲,也不在意,拿煙袋鍋敲了敲石墩,磕掉點煙灰。“方才裡頭,動靜不小啊。守碑人都驚動了,”他眯著那隻完好的右眼,“你小子,惹麻煩的本事不小。”
“談不上惹,”言今終於開口,聲音平淡,“是麻煩自己找上門。”
“嘿,”疤臉嗤笑一聲,“在這地界,麻煩不找上門,那才叫怪事。”他站起身,動作有些懶散,骨架卻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像頭蓄勢待發的豹子。“觀測者讓你打水,是讓你趟路。灰域那幫見不得光的老鼠,鼻子靈得很,你身上那點‘味兒’,他們隔著八百裡都能聞著。”
他湊近了兩步,那股子混合氣味更濃了,言今甚至能聞到他牙縫裡透出的隔夜食物的酸腐氣。“小子,跟你說個買賣,聽不?”
言今不動聲色地將提著壺的左手稍稍後移,右臂微沉,那股沉甸甸的力量感在筋骨間流轉。“什麼買賣?”
“觀測者那老狐狸,精得很,你跟著他,被他賣了還得替他數錢。”疤臉壓低了聲音,那隻疤臉上的眼睛閃著光,“我知道條路,能暫時遮住你身上這‘歸墟’的味兒,讓灰域的狗鼻子失靈一陣。代價嘛,不高,幫我去個地方,取件小東西。”
言今心念微動。這疤臉顯然知道不少,而且目的明確。他搖了搖頭:“前輩於我有援手之恩。”
“恩?”疤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拔高了些,又猛地壓低,帶著嘲諷,“在這漏簷齋,講恩情?小子,你怕是還沒睡醒!觀測者撈你,不過是看你有點用處,跟他從前撈的那些‘奇貨’一樣,用完就扔的命!”
他話音未落,茶寮那臟布簾子“嘩啦”一聲被掀開。
觀測者站在門口,手裡空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淡淡地掃了疤臉一眼。“疤臉,你的舌頭,不想要了可以直說。”
疤臉臉色變了一變,那猙獰的疤痕都似乎抽搐了一下,隨即又堆起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喲,觀測者,您老歇著呢?我這不是跟這小兄弟聊聊天,傳授點在這地界活命的經驗嘛。”
“你的經驗,留著自己用吧。”觀測者語氣沒什麼起伏,目光轉向言今,落在他手中滿當當的壺上,“水打滿了就進來,外麵的風,涼。”
言今應了一聲,沒再看疤臉,側身從觀測者身邊走進了茶寮。
裡頭,齋主依舊坐在他那條凳上,黑陶罐抱在懷裡,像是睡著了,對門外的動靜充耳不聞。
觀測者跟著進來,布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疤臉那陰晴不定的目光。
“他跟你說了什麼?”觀測者接過言今遞來的壺,隨口問道。
“說了個買賣。”言今如實道。
觀測者掂了掂壺,走到土灶邊,也不知從哪兒摸出幾片乾枯的、形狀奇怪的葉子,丟進壺裡,重新架在灶上,也沒生火,隻用手虛按在壺底。“疤臉那人,是這漏簷齋裡有名的‘串子’,專做牽線搭橋、火中取栗的營生。他的話,信三分,疑七分。他說的路,能遮味兒不假,但那要去的地方,九成九是送死的坑。”
壺底漸漸泛起熱氣,那幾片葉子在水裡舒展開,滲出一種渾濁的、帶著土腥氣的黃褐色。
“灰域盯上了你,是因為‘歸墟’。”觀測者看著壺中翻滾的水,慢條斯理地說,“這東西,對他們而言,是大補,也是大忌。他們既想得到,又畏懼其力。守碑人驚走了他們一時,但他們不會罷休。”
言今沉默地聽著。右臂裡那點黑暗,似乎隨著壺中升騰的熱氣,又隱隱躁動。
“漏簷齋,能護你一時,護不了一世。”觀測者抬起眼,看向言今,“你想活,想弄清楚身上這東西的來龍去脈,終究得靠自己走出去。”
“走去哪兒?”
觀測者沒直接回答,隻將壺提起,倒了一碗那黃褐色的、氣味怪異的湯汁,推到言今麵前。
“喝了它。能暫時壓住你右臂裡的動靜,讓那些鼻子沒那麼靈光。”他頓了頓,補充道,“至少,走出這漏簷齋之前,夠用了。”
言今看著碗裡那渾濁的湯汁,又抬眼看了看觀測者那平淡無奇的臉。這老家夥,每一步都似乎算得精準。
他沒有猶豫,端起碗,一飲而儘。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順著喉嚨直衝下去,緊接著是火燒火燎的灼熱感,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右臂那一直存在的悸動和灼痛,竟真的在這股霸道藥力下,被強行壓製了下去,變得一片死寂般的麻木。
觀測者點了點頭:“藥效能撐十二個時辰。明日此時,你若還留在這裡……”他沒說下去,但那意思明白。
言今放下碗,感受著體內那陌生的平靜與麻木,深吸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
窗外,漏簷齋的夜,更深了。而那不懷好意的目光,似乎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