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的風,是帶著血味的。
那座雄城陷落的第三十七日,江寒牽著一匹瘦馬,踏上了不見山的石階。
石階上積著半寸厚的鬆針,踩上去簌簌作響,像是誰在暗處低低地啜泣。風過林梢,卷著鬆濤漫過肩頭,這便是“凱風徐來”了。可江寒隻覺得冷,秦川城頭的火光還在他眼底燒著,那些哭喊、廝殺、斷裂的兵刃聲,混著鬆風一起灌進耳朵裡,讓他攥緊了腰間的墨色長刀。
刀名“守墨”。
不見山,顧名思義,是藏在雲霧裡的山。尋常人尋不到,尋到了也進不去——可江寒不一樣。三年前,他曾在這裡住過半年,跟著一個姓墨的老道學過畫符,學過養氣,也學過如何在鬆濤裡聽出人的腳步聲。
那時的不見山,是熱鬨的。山門前的石坊下,總有幾個采藥的老道閒坐,煮著野茶,說著山下的江湖軼事。可今日,石坊塌了半邊,斷口處生著暗綠色的苔蘚,像是許久不曾有人踏足。
江寒勒住馬,指尖拂過石坊上刻著的四個字:山中見墨。
墨跡是新的,刀鋒淩厲,帶著一股迫人的銳氣,與三年前那溫潤的隸書截然不同。
“江少俠,既然來了,何必在門外徘徊?”
一個聲音從雲霧裡飄出來,清清淡淡的,帶著幾分倦意。江寒抬頭,看見一個青衫道人立在石階儘頭,手裡握著一支拂塵,須發皆白,臉上卻沒什麼皺紋。是清玄道長,三年前煮茶給他喝的那個。
江寒翻身下馬,拱手道:“清玄道長,彆來無恙。”
清玄道長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守墨刀上,眼神微動:“無恙?秦川陷了,烏金丟了,不見山的山門塌了,何來無恙?”
江寒沉默。
秦川陷落,絕非偶然。三個月前,一批烏金礦石運抵秦川,據說那是能鑄出削鐵如泥的神兵的至寶,引來江湖各路勢力覬覦。可誰也沒想到,最先動手的不是江湖人,而是盤踞在漠北的蠻族。一夜之間,鐵騎踏破城門,烏金不翼而飛,守城的將士戰死大半,而江寒,是那場廝殺裡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他追著烏金的線索,一路到了不見山。
“道長,”江寒抬眼,“聽說不見山如今分成了兩派?”
清玄道長歎了口氣,轉身往雲霧裡走:“進來吧,有些事,說起來話長。”
山路蜿蜒,兩旁的鬆樹比三年前更密了,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細碎的光斑。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青磚灰瓦的道觀,匾額上寫著“墨心觀”三個大字。道觀前的空地上,站著兩撥人,一撥穿著青色道袍,手持拂塵,麵色沉靜;另一撥穿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劍,眼神銳利,兩撥人之間隔著三丈遠,氣氛劍拔弩張。
“他們便是如今不見山的兩派。”清玄道長低聲道,“青袍的是開山派,主張下山,尋回烏金,查明秦川陷落的真相;玄衣的是封山派,覺得江湖險惡,不如閉山自守,保住不見山的一脈香火。”
江寒的目光掠過那些玄衣人,眉頭微微一皺。
那些人的腰間,都係著一枚小小的金繡令牌,令牌上繡著一隻展翅的夜梟——那是千夜繡金樓的標記。
千夜繡金樓,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勢力,以繡金為記,以暗殺為生。他們收錢辦事,從不問緣由,出手從無失手。可他們怎麼會和不見山扯上關係?
“道長,”江寒壓低聲音,“封山派的人,為何帶著千夜繡金樓的令牌?”
清玄道長的臉色沉了下來:“因為他們的主事,是窮奇師的弟子。”
窮奇師。
這個名字讓江寒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個比千夜繡金樓更可怕的人。沒人見過他的真麵目,隻知道他善用毒,善易容,更擅長操控人心。十年前,他曾挑起三大門派的紛爭,讓江湖血流成河,而後便銷聲匿跡,傳聞他隱居在了不見山。
“窮奇師與千夜繡金樓,到底是什麼關係?”江寒追問。
清玄道長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然聽見道觀裡傳來一聲怒喝:“清玄!你竟敢帶外人進來!”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道觀裡掠出,快如鬼魅,直撲江寒而來。江寒早有防備,腰間的守墨刀“嗆啷”一聲出鞘,墨色的刀光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撲麵而來的勁風。
“叮”的一聲脆響,兵刃相交,火星四濺。
江寒退了三步,隻覺得虎口發麻。抬眼望去,眼前站著一個玄衣人,臉上戴著一張青銅麵具,麵具上刻著窮奇的圖案——正是封山派的主事,窮奇師的弟子,墨魘。
“江寒,”墨魘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沙啞難聽,“秦川的爛攤子,你也敢管?”
“秦川的百姓,不是爛攤子。”江寒握緊了守墨刀,“烏金在誰手裡?”
“烏金?”墨魘冷笑一聲,“那是天命之物,豈是你能染指的?”
他話音剛落,道觀的側門忽然開了,一個穿著鵝黃衣裙的女子走了出來,手裡提著一個食盒,看見江寒時,眼睛亮了一下:“江大哥?”
江寒愣住了。
是顧晚晴。
三年前,他在不見山認識的姑娘,那時她還是個跟著老道學醫術的小丫頭,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憂愁。
“晚晴,你怎麼會在這裡?”
顧晚晴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我是被墨魘抓來的。他說,我爹手裡有烏金的線索,要我來勸降我爹。”
顧晚晴的爹,是飛天城的城主,顧長風。飛天城是江湖上的消息樞紐,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顧長風的耳目。秦川陷落之後,顧長風便失蹤了,飛天城也成了一座迷城,無人能進,無人能出。
“飛天城的迷局,是墨魘設的?”江寒問道。
顧晚晴點了點頭,眼圈泛紅:“他用毒控製了城裡的百姓,逼我爹交出烏金的下落。可我爹說,烏金根本不在他手裡,而是被一個更神秘的人拿走了。”
就在這時,墨魘身後的青衫道人裡,忽然走出一個中年道人,麵色凝重:“墨魘,你勾結千夜繡金樓,殘害同門,就不怕祖師爺怪罪嗎?”
是開山派的主事,清和道長。
“祖師爺?”墨魘狂笑起來,“祖師爺早就死了!守著這破山有什麼用?跟著千夜繡金樓,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
他一揮手,那些玄衣人立刻拔出長劍,朝著開山派的人衝了過去。清和道長怒喝一聲,拂塵一甩,卷起漫天銀針,與玄衣人戰作一團。
鬆濤陣陣,兵刃交擊聲、喝罵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不見山的寧靜。
江寒將顧晚晴護在身後,守墨刀舞出一片墨色的刀光,擋住了幾個玄衣人的進攻。他的刀,是墨色的,刀身上刻著“守墨之心”四個字,那是墨老道臨走前刻上去的。墨老道說,守墨,守的不是刀,是心,是守住心中的那一點清明,那一點道義。
“江大哥,小心!”顧晚晴忽然驚呼。
江寒猛地回頭,看見墨魘的長劍朝著他的後心刺來,劍尖上泛著幽藍色的毒光。他來不及躲閃,隻能側身,長劍擦著他的肋骨劃過,帶起一道血痕。毒勁迅速蔓延,他的眼前一陣發黑。
“擒賊先擒王!”墨魘獰笑著,又是一劍刺來。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從道觀裡射了出來,正中墨魘的手腕。墨魘慘叫一聲,長劍脫手飛出。江寒趁機揮刀,墨色的刀光劈開了他的青銅麵具。
麵具落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疤痕,眼神裡充滿了瘋狂。
“是你?”江寒瞳孔驟縮。
他認得這張臉。
三年前,墨老道有個最疼愛的弟子,名叫墨塵。後來墨塵偷走了觀裡的一本秘籍,叛逃下山,從此不知所蹤。沒想到,他竟然成了窮奇師的弟子,成了如今的墨魘。
“江寒,你還記得我?”墨塵的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三年前,你搶走了師父的寵愛,搶走了守墨刀,今日,我要你加倍奉還!”
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的瓷瓶,拔開瓶塞,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這是窮奇師的化血散,”墨塵獰笑道,“隻要灑出去,這不見山的草木,都會化為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