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九阜觀裡卻有了些暖融融的煙火氣。乘霧帶著白未晞和小狐狸,著實忙活了幾天。
後山向陽坡的冬筍挖了好幾茬,剝了殼,一部分燉了鮮湯,一部分曬成了筍乾。
白未晞進山時順手帶回的兩隻肥碩山雞和一隻野兔,被乘霧用粗鹽和花椒仔細醃了,掛在廚房通風處。
他還用秋天存下的野栗子,混著山下換來的糯米,蒸了幾大籠紮實的栗子糕。小狐狸貢獻了她藏著的幾枚鳥蛋,換取了優先品嘗權。
臘月廿七這天,天色格外陰沉晦暗。北風刮得像是要把山尖削平,卷著零星的雪粒和冰渣。鉛灰色的雲層低得仿佛壓在道觀的黛瓦上。
炭盆邊,乘霧在補袍子,白未晞削著一截木頭,小狐狸趴在地上撥弄一顆乾栗子。
忽然,白未晞手上的動作停了,抬頭望向觀門。小狐狸的耳朵也猛地豎起,琥珀色的瞳孔縮緊。
“外邊……有人。”緋瑤壓低聲音,喉嚨裡發出呼嚕聲。
腳步聲很輕,踉蹌、遲疑,停在了觀門外不遠。接著,是極力壓抑的細微抽泣,以及什麼東西被輕輕放在石階上的摩擦聲。
然後,那踉蹌的腳步聲便倉惶地朝山下遠去,很快消失在風聲中。
乘霧臉色凝重,起身走到門後,猛地拉開了沉重的觀門。
寒風裹挾著雪粒砸進來。門檻外避風處,放著一個用藤條和竹篾勉強編成的破舊籃子,上麵蓋著一塊打著補丁、洗得發白的藍布。
乘霧的心一沉,快步走出,掀開藍布。
裡麵是一個裹在碎花棉布繈褓裡的孩子,看著有一歲多了。小臉凍得發青,閉著眼睛,氣息微弱。
“這是……”乘霧不及細想,立刻將孩子連同籃子抱進懷裡,觸手冰涼。他轉身回觀,反腳帶上了門。
“有人扔孩子?!”緋瑤跳了起來,琥珀色的眼睛裡滿是驚愕,隨即轉化為憤怒,“什麼人啊!我追上去看看!”她說著,身形一竄就要從門縫擠出去。
“不必追了。”乘霧的聲音響起,並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了然,止住了小狐狸的動作。
他抱著孩子疾步走向有炭盆的廂房,一邊走一邊低聲道:“追上了又能如何?質問?斥責?把孩子塞回去?”
他搖了搖頭,臉上深刻的皺紋在跳動的炭火光影中顯得格外清晰,“會在這天氣,把這麼小的孩子扔到山觀門口的……怕是已沒了彆的路走。追上去,不過是讓那扔孩子的人更難堪,讓孩子更沒了著落。”
緋瑤停在門口,爪子無意識地抓著門檻,琥珀色的眼睛瞪著乘霧,又看看他懷裡的籃子,最終尾巴煩躁地重重甩了一下,卻沒再堅持要追。她隻是低聲嘟囔:“……那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啊!”
白未晞已默默起身,去廚房取了溫水端來。
乘霧解開濕冷的繈褓,用乾燥溫暖的舊棉襖裹住,溫水擦拭,小心取暖。
孩子的小臉漸漸有了一絲血色,眼皮顫了顫,慢慢睜開了。
乘霧剛鬆半口氣,準備喂點溫水,動作卻忽然僵住了。
孩子的眼睛睜開了,黑白分明。可是,那雙眼睛沒有焦距。她似乎聽到了近處的呼吸聲,小腦袋微微轉動,朝著乘霧的方向“望”,眼神卻是空洞的。瞳孔對近在咫尺的炭盆光亮,毫無反應。
白未晞端著碗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孩子的眼睛上,又移到她茫然“張望”的小臉上,沒有說話。
緋瑤也湊近,緊緊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尾巴慢慢垂了下來,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她……她看不見?”
乘霧沒說話,隻是用手在孩子眼前輕輕晃了晃。孩子眨了眨眼,但那是對氣流或細微聲音的反應,並非追視。
廂房裡一時隻剩下炭火劈啪聲和孩子微弱的哼聲。窗外風雪呼嘯,更襯得這發現沉甸甸的。
過了許久,乘霧長長吐出一口氣,將孩子用棉襖裹好,抱穩,無奈道:
“原來如此……是個看不見的女娃子。”他的聲音沙啞,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
“山下日子緊巴,這樣的孩子……不好養。”遺棄在道觀門口,恐怕是那對父母在絕望和痛苦中,能想到的、對孩子而言或許“最好”的出路了。
白未晞將溫水碗放在乘霧手邊,深黑的眼眸看著孩子空茫的眼睛,又抬眼看了看門外風雪漫卷的山道。
“風雪,道觀,孩子。”她開口,“話本經常這樣寫,此子會成大器。”
緋瑤瞪了白未晞一眼,想說一句“話本都是騙人的”可看著那孩子的小臉,話卻堵在喉嚨裡,最後隻煩躁地“哼”了一聲。
乘霧抱著懷裡這看不見光明、卻依然散發著微弱生命熱度的孩子,搖了搖頭,臉上疲憊的皺紋緩緩舒展開一些,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
“進了這門,總歸是觀裡的緣分了。”他低頭,對著孩子輕聲說,“無需成器,好好活著便好。”
風雪依舊肆虐,道觀內卻多了一個需要小心嗬護的、看不見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