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官道上顛簸數日,終於在一個薄霧朦朧的清晨駛入揚州城。曉瑩趴在車窗邊,好奇地打量著這座與蘇州氣質迥異的城市。運河穿城而過,船帆如雲,碼頭工人吆喝著搬運貨物,街市上人流如織,比蘇州更多了幾分商貿的喧囂與活力。
“娘,好多船呀。”曉瑩睜大眼睛,指著河麵上密密麻麻的船隻。
林氏將女兒摟回身邊,輕聲道:“揚州是大運河的重要碼頭,自然船隻多些。”她心中卻暗自憂慮:這般繁華之地,是否也藏著趙坤的眼線?
按照周伯給的地址,馬車最終停在城東一處僻靜巷弄裡。青磚小院,黑漆木門,門前兩株垂柳依依,顯得清雅幽靜。
車夫幫忙卸下行李,叩響門環。不多時,一個五十餘歲的婦人開門出來,見到林氏,連忙躬身:“可是林娘子?老身姓王,是這處的管家。齊老爺早已吩咐過了,快請進。”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潔利落。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院中一棵老槐樹亭亭如蓋,樹下石桌石凳,角落還辟有一小塊花圃,種著些常見花草。
王媽引她們進屋,一邊道:“齊老爺都安排妥了。東廂房已改作繡房,備了各色絲線和綢緞。西邊鄰居住的是齊家的老夥計,可靠得很。林娘子放心住下便是。”
林氏心中感激,知道齊天城考慮周到,連她的繡活生計都安排好了。
安頓下來後,林氏開始著手打理新生活。她化名“林婉”,身份是守寡的繡娘,帶著女兒投奔遠親。曉瑩也改叫“瑩姐兒”,以防萬一。
揚州繡坊與蘇州不同,更注重實用性繡品,如屏風、帳幔、衣飾等,對精細程度要求稍低,但需求量更大。林氏很快與幾家繡坊建立了聯係,接些零活在家製作。
曉瑩已經五歲了,越發顯露出過人的細心和耐心。她不僅能安靜地陪母親做針線,還能幫忙分線、配色,甚至開始學習簡單的針法。
“娘,這根線有點起毛了。”曉瑩捏著一根絲線,小眉頭微蹙。
林氏接過一看,果然線頭有些許分叉,若不仔細根本看不出。她驚訝於女兒的觀察力,柔聲道:“瑩瑩眼真尖。這線確實不能用了,換一根吧。”
她開始係統地教曉瑩刺繡。從最基本的平針、回針教起,曉瑩學得極快,不過月餘就能繡出工整的邊角花紋。更讓林氏驚訝的是,女兒對色彩有著天生的敏感,常能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配色方案。
“娘,這個荷葉用深淺不同的綠色,會不會更像真的?”曉瑩指著繡樣問。
林氏按她的建議嘗試,果然層次豐富,生動許多。她看著女兒專注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若在從前,曉瑩該是莫家千金,學習琴棋書畫,而非小小年紀就為生計操持針線。
然而亂世之中,有一技之長未嘗不是好事。林氏開始更用心地教導女兒,不僅教技法,更教她鑒賞和創作。
日子漸漸安定下來。林氏白日做繡活,傍晚教曉瑩讀書寫字。齊天城不時托人送來銀錢和物品,都被林氏婉言謝絕,隻收下些啟蒙書籍和文具。
“齊老爺大恩已難報答,不能再多受惠了。”她對王媽說,“我們母女能自食其力。”
王媽歎道:“林娘子有所不知,齊老爺與莫老爺是過命的交情。如今莫老爺落難,齊老爺心中煎熬,隻能通過這些稍作補償。”
提到莫隆,林氏心中一痛。一年多了,獄中的丈夫不知如何?曉貝又流落何方?她隻能夜夜對玉佩祈禱,盼望一家人早日團聚。
這日,林氏接了一幅大屏風的繡活兒,需繡揚州名勝二十四景。她帶著曉瑩去瘦西湖寫生,實地觀察景致。
春日的瘦西湖楊柳依依,畫舫如織。曉瑩第一次見到這般美景,興奮地跑來跑去,小臉紅撲撲的。
“娘,那橋真好看!”她指著五亭橋,眼睛亮晶晶的。
林氏笑著取出紙筆:“那瑩瑩幫娘畫下來好不好?記得觀察橋的形狀、顏色,還有水中的倒影。”
曉瑩認真點頭,趴在石凳上描畫起來。她畫得稚嫩,但觀察仔細,連橋上遊人的衣飾顏色都記得清清楚楚。
就在這時,幾個衣著華貴的孩子跑過來,見到曉瑩的畫,哄笑起來:“畫的什麼呀!醜死了!”
曉瑩小臉一白,咬著嘴唇不說話。
一個胖墩墩的男孩伸手要搶畫紙:“窮人家的小孩也學人畫畫?給我看看!”
林氏正要製止,卻見曉瑩突然站起身,毫不畏懼地看著那幾個孩子:“我娘說,畫畫重在觀察,不在技法。我能說出五亭橋有多少個亭尖,你們能嗎?”
孩子們一愣,那胖男孩梗著脖子:“誰說不能!五個!”
曉瑩搖頭:“不對,主橋上有五個亭子,但左右引橋上各有兩個小亭尖,一共九個。還有,橋欄杆上的石獅子,左邊十七個,右邊十八個,一共三十五個。”
孩子們目瞪口呆,連路過的大人都駐足觀望,驚訝於這小女娃的觀察力。
胖男孩惱羞成怒,推了曉瑩一把:“胡說八道!誰信你啊!”
曉瑩踉蹌一步,卻不哭不鬨,隻堅定地說:“我沒胡說。你若不信,自己去數數。”
林氏急忙上前護住女兒,對那幾個孩子正色道:“小公子們,我家女兒或許畫得不好,但她從不說謊。還請大家口下留情。”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匆匆趕來,見狀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家小少爺失禮了。”說著拉走了那幾個孩子。
林氏蹲下身,輕輕撫摸著曉瑩的頭:“瑩瑩不怕,娘在呢。”
曉瑩卻仰起小臉,眼中閃著光:“娘,我沒怕。我真的數清楚了,就是三十五個石獅子。”
林氏心中一顫,既為女兒的勇氣欣慰,又為她過早的成熟心疼。這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啊...
經過這事,曉瑩更加沉靜好學了。她不僅學刺繡,還主動要求多讀書。林氏便從舊書攤買來《千字文》《百家姓》等蒙學讀物,每晚教她認字。
齊天城得知後,特意派人送來一套《詩韻》和《聲律啟蒙》,還有幾本山水畫譜。附信中說:“聞瑩姐兒好學,甚慰。這些書籍或可供消遣,望婉清勿再推辭。”
林氏這次沒有拒絕。她知道知識對女兒的重要性,在這亂世中,多一分學識就多一分立足的資本。
曉瑩果然對詩詞韻律表現出濃厚興趣。不過六歲年紀,就能背誦數十首唐詩,甚至嘗試著自己湊句對仗。
“娘,"雲對雨,雪對風",那"繡針"對什麼呀?”她歪著頭問。
林氏想了想:“可以對"絲線",或者"錦緞"。”
曉瑩拍手笑道:“繡針對絲線,晚照對晴空!娘,我編出來了!”
林氏驚訝地看著女兒,心中既驕傲又酸楚。若在太平年月,曉瑩該進最好的學堂,請最好的先生,而非在這陋室中自學自悟。
轉眼又是春天,曉瑩七歲了。她的刺繡技藝突飛猛進,已能獨立完成複雜的花鳥圖案。林氏開始教她雙麵繡技法,這是蘇繡中的絕活,正反兩麵皆成畫,需要極高的技巧。
“針要從這個角度進去,不能露針腳。”林氏示範著,“手腕要穩,心要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