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踏足霞飛坊這樣的地方。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複雜的氣味,劣質煤球燃燒後的嗆人煙火氣,隔夜潲水餿腐的酸味,公共馬桶來不及傾倒的腥臊,還有擁擠人身上散發的汗膩,所有味道混雜在一起,被初夏已經頗具威力的日頭一蒸,凝成一股沉重、黏膩的濁流,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這裡與她熟悉的莫宅,仿佛是存在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莫宅的庭院裡,四季總有應時的花香,書房中是清冽的墨香與書卷氣,連廚房飄出的,也都是食材本身或燉或炒的誘人香氣。而這裡,隻有生存本身最粗糲、最不加掩飾的味道。
她抱著瑩瑩,跟著素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狹窄、坑窪的裡弄裡。腳下是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汙水泥濘,兩旁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屋或低矮磚房,晾衣竿橫七豎八地伸出來,掛滿了打補丁的衣衫,濕漉漉地滴著水,在她們經過時,落下一兩滴冰涼的水珠。
一些光著屁股、渾身臟汙的小孩在巷子裡追逐打鬨,看到她們這兩個穿著雖已顯狼狽、但料子依舊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人,都停下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帶著一絲野性地打量著。
素雲緊緊挨著林婉清,用自己單薄的身子半擋在前麵,手裡緊緊攥著那個不大的包袱,警惕地看著四周。她能感覺到夫人的手臂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落差與不適。
最終,她們在一處更為偏僻的角落停下。麵前是一間幾乎要塌掉的木板屋,牆皮剝落,露出裡麵發黑的木頭,門是幾塊破木板拚湊的,關不嚴實,露著寬寬的縫隙。素雲掏出從原先宅子裡一個老仆人那裡求來的鑰匙,費力地插進生鏽的鎖孔,搗鼓了半天,才“哢噠”一聲打開。
門被推開,一股更濃重的黴味和灰塵味撲麵而來,林婉清下意識地側過臉,用手帕掩住口鼻,懷裡的瑩瑩不安地扭動起來。
屋裡光線極暗,隻有一扇糊著破紙的小窗透進一點微光。地方狹**仄,除了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以及牆角堆著的一些不知名的破爛雜物,幾乎再無他物。地上是夯實的泥土地,潮濕陰冷。
素雲趕緊放下包袱,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張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床鋪收拾一下。“夫人,您先坐,我、我這就打掃……”
林婉清沒有動。她站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這方寸之地。這就是她們今後的容身之所了。從雕梁畫棟、仆從如雲的莫家女主,到如今蝸居在這貧民窟一隅,連片遮風擋雨的完整瓦片都難尋的境地。這其間的距離,何止雲泥。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悶得發疼。她深吸一口氣,那汙濁的空氣嗆得她忍不住低咳起來。懷裡的瑩瑩似乎被母親的咳嗽和這陌生陰暗的環境嚇到,“哇”一聲哭了起來,細弱的哭聲在這空蕩(實則狹小,卻因一無所有而顯得空蕩)的屋子裡顯得格外響亮、無助。
這一聲哭,像是一把鑰匙,驟然捅開了林婉清強自壓抑的閘門。失去丈夫的驚惶,失去女兒的劇痛,家破人亡的絕望,以及對這陌生、惡劣環境的恐懼,所有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席卷了她。她腿一軟,抱著孩子,沿著門框滑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砸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壓抑的、深沉的悲慟,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
“夫人!夫人您彆這樣……”素雲慌了,丟下手中的抹布,撲過來蹲在林婉清身邊,想扶她,又不知從何扶起,隻能跟著掉眼淚,“您要保重身子啊,您還有瑩小姐,瑩小姐不能沒有您啊……”
是啊,還有瑩瑩。
林婉清猛地收住淚,低頭看著懷裡哭得小臉通紅的女兒。那酷似莫隆的眉眼,此刻因哭泣而緊緊皺著。這是她僅剩的了。隆哥不知在獄中如何,貝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不能再失去瑩瑩。
她不能倒下去。
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量從殘破的身軀裡生發出來。她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儘管新的淚水很快又漫了上來。她抱著瑩瑩,掙紮著站起身,不再看那漏風的門,也不再感受那潮濕的地麵。
“素雲,”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收拾吧。先把床弄乾淨,讓孩子睡。”
生存的第一步,是錢。
林婉清帶出來的細軟不多,幾件貼身藏著的金飾,一些零散的銀元,還有她頭上、耳上、腕上還沒來得及被搜走的幾樣首飾。她知道,坐吃山空,尤其是在這滬上,米珠薪桂,她們主仆二人加上一個奶娃娃,花銷不會小。
她必須儘快將這些死物,換成能維係生活的活錢。
她選了一支成色最好的金簪,用一塊乾淨的軟布包了,帶著素雲,再次走入霞飛坊那紛亂嘈雜的街巷。這一次,她的目標明確,神情也褪去了初來時的惶惑,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她不能去大的銀樓或當鋪,那裡人多眼雜,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隻能找那些開在街角巷尾、門麵窄小、看起來不那麼起眼的小押店。
第一家,店主是個乾瘦的老頭,戴著老花鏡,接過金簪,對著光線看了半晌,又用指甲掐了掐,渾濁的眼睛從鏡片上方瞟了林婉清一眼。
“成色一般,做工也老舊了。”老頭慢悠悠地開口,嗓音沙啞,“如今這世道,金子也不比從前值錢嘍。十個大洋,要當就寫票子。”
林婉清的心沉了沉。這支金簪的重量和成色,她心裡有數,遠不止這個價。她沒說話,伸出手,默默將金簪拿了回來,包好,轉身就走。
那老頭在身後咕噥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也不想去聽。
第二家,店主是個中年婦人,臉上堆著生意人的笑,眼神卻精明得厲害。她拿著金簪,嘖嘖兩聲:“哎喲,太太,這可是好東西。不過嘛……”她話鋒一轉,“這兵荒馬亂的,收這東西風險大啊。十二個大洋,不能再多了。”
林婉清依舊搖頭,取回金簪。
她一連走了三四家,遭遇大同小異。壓價,挑毛病,試圖利用她看似急迫用錢而又不諳此道(至少在他們看來)的弱點,將價格壓到最低。她穿著雖舊卻難掩氣度,抱著孩子,身邊隻跟著一個丫鬟,在這等地方,本身就是一種“肥羊”的信號。
陽光漸漸毒辣起來,曬得人頭皮發燙。瑩瑩在她懷裡開始不安地哼唧,小臉也熱得通紅。素雲在一旁撐著舊油紙傘,額上也滿是汗珠,看著夫人一次次失望而出,心急如焚。
“夫人,要不……就那家出十五個洋錢的……”素雲小聲建議,帶著心疼。
林婉清抿緊了唇,搖了搖頭。她不是不識人間疾苦,隻是深知這些錢的重要性。能多換一塊銀元,或許就能讓瑩瑩多吃幾頓飽飯,多抓幾劑好藥。她不能這樣輕易讓步。
最後,她們在一家門臉更小,幾乎隻能容一人通過的押店前停下。店裡光線昏暗,隻有一個穿著半舊長衫、看起來有些沉默的年輕夥計。
林婉清幾乎是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將金簪遞了過去。
那夥計接過,沒有多話,也沒有像前幾家那樣反複挑剔。他隻是仔細看了看簪頭的花紋,又掂了掂分量,然後抬頭,目光平靜地看了林婉清一眼,那眼神裡沒有探究,沒有算計,隻有一種純粹的評估。
“這支簪子,做工是老的,分量也足。”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二十塊大洋。活當死當?”
二十塊。比第一家高了一倍。
林婉清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她看著這年輕夥計,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卻莫名給人一種可信的感覺。
“死當。”她吐出兩個字。她知道,沒有回頭路了,她不可能再來贖回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