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雪夜,林婉貞攥著最後一塊銀元走進當鋪,卻遭掌櫃惡意壓價。
當掉傳家玉佩的瞬間,她聽見身後傳來女兒瑩瑩因饑餓而壓抑的啜泣。
冒著大雪歸家時,她發現破屋門前站著齊家老管家,他奉齊嘯雲之命送來米糧。
年幼的齊嘯雲從馬車裡鑽出,解下自己的貂裘裹住瑟瑟發抖的瑩瑩:“彆怕,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
雪,是何時開始下的,林婉貞已然記不清晰了。
她隻記得自己牽著瑩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滬上南城那條被稱作“老鼠巷”的泥濘窄道上時,冰冷的雪沫子就已經混著汙水,沾濕了她早已不複光鮮的棉袍下擺。天色晦暗,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這片擁擠、破敗的貧民窟,雪花無聲旋轉飄落,試圖掩蓋那些裸露的垃圾、汙穢的角落,卻隻讓這巷子顯得更加淒寒徹骨。
風從巷口灌進來,帶著黃浦江上特有的、鹹腥又混著煤煙的氣味,刀子似的刮過臉頰。瑩瑩的小手在她掌心裡,冰涼,且微微顫抖。孩子很安靜,異乎尋常的安靜,自從家變之後,那個曾經會咯咯笑著在莫家花園裡追逐蝴蝶的小女兒,似乎一夜之間就學會了沉默。隻是那偶爾抑製不住、從喉嚨深處溢出的細微嗚咽,比嚎啕大哭更讓林婉貞心碎。
她攥了攥手心,那裡麵,躺著她們母女二人最後的希望——一塊沉甸甸的、“袁大頭”銀元。這是她變賣了幾乎所有能變賣的首飾、衣物後,僅剩的最後一點硬通貨。原本,不該動它的,這是留著應付真正山窮水儘時的救命錢。可米缸早已見底,昨日去碼頭扛包做苦力換來的幾個銅子,也隻夠買回兩個乾硬的窩窩頭,撐過了昨天,今天卻再也無力為繼。瑩瑩餓得厲害,早上起來時,孩子那雙酷似她父親的大眼睛裡,已經沒了神采,隻剩下一種茫然的、對饑餓的本能恐懼。
不能再等了。
她停下腳步,在一處相對能避些風雪的屋簷下蹲下身,仔細替瑩瑩整理了一下那件用舊窗簾布改成的、臃腫卻不甚保暖的棉襖帽子,又將一條磨得發毛的圍巾緊了緊,試圖多遮住一點孩子凍得發紅的小臉。
“瑩瑩乖,”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連日來勞碌疲憊的粗糲,“再忍一忍,娘這就去把這塊大洋換了,給你買熱乎乎的肉包子吃,好不好?”
瑩瑩抬起眼,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碎的雪晶,她看著母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那眼神裡,有一絲極細微的、屬於孩童的期盼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畏縮和茫然覆蓋。她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林婉貞冰涼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察言觀色。
這細微的觸碰,幾乎讓林婉貞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猛地彆過頭,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將那股洶湧的酸澀強行壓回心底。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麵前哭。她是林婉貞,是莫隆的妻子,是瑩瑩現在唯一的依靠。
她重新站直身體,拉著瑩瑩,走向巷子口那家掛著“陳記質鋪”招牌的鋪麵。鋪子門臉不大,黑漆木門半掩著,透出裡麵昏黃的光線和一股陳腐的、混合著舊衣物、灰塵和黴味的氣息。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略帶著暖意的、但更顯汙濁的空氣撲麵而來。櫃台很高,幾乎抵到林婉貞的胸口,後麵坐著一個穿著藏青布棉袍、戴著瓜皮帽的老者,正是陳掌櫃。他手裡捧著一個黃銅暖爐,正眯著眼睛打盹,聽見門響,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林婉貞和瑩瑩身上掃了一圈,那眼神裡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種見慣了落魄與乞憐的麻木與審視。
林婉貞走到櫃台前,將手心裡的那塊銀元遞了上去,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陳掌櫃,兌開這塊大洋。”
陳掌櫃慢騰騰地放下暖爐,伸出乾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接過那枚銀元。他並不急著看,而是先用指尖掂了掂分量,然後才湊到櫃台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下,眯起眼,仔細地查看起來。銀元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
半晌,他嗤笑一聲,將那銀元“啪”地一聲丟回櫃台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拉長了調子:“這位太太,您這玩意兒,成色不對啊。”
林婉貞的心猛地一沉。“成色不對?”她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這是官鑄的‘袁大頭’,怎會成色不對?”
“嘿,官鑄?”陳掌櫃嗤笑更甚,伸出留著長指甲的小指,在銀元邊緣刮了刮,“瞧見沒?這聲音發悶,邊齒也模糊。如今這世道,假洋錢多了去了,做工比真的還真。您這塊,依我看,頂多七成銀,摻了不少銅鉛。”
他抬起眼皮,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按規矩,這種成色不足的,我們質鋪是不能收的。不過嘛……看您帶著孩子也不容易,這樣吧,我吃點虧,按八成銀的價給您兌了,六十個銅子,如何?”
六十個銅子!林婉貞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比門外呼嘯的寒風更冷。這塊足色的銀元,若在往日,隨便哪家銀樓、錢莊,都能換得一百二三十個銅子,甚至更多!這陳掌櫃,分明是趁火打劫!
“陳掌櫃,您這價……也太不公道了!”林婉貞的聲音因憤怒和屈辱而微微拔高,“這分明是足色的銀元!您不能……”
“公道?”陳掌櫃打斷她,皮笑肉不笑地,“這位太太,如今這世道,還有什麼公道可言?您要覺得不公道,大可以拿著您這‘足色’銀元,去彆家試試看。不過嘛,我可提醒您,這南城地界,像我陳記這樣還敢收這種來路不明銀錢的鋪子,可沒幾家了。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您一個婦道人家,揣著塊說不清道不明的銀元滿街走,嘿嘿……”
他後麵的話沒說,但那威脅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
林婉貞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去彆家?且不說這大雪天,帶著瑩瑩能走多遠,就算找到了,誰敢保證不是另一個“陳記”?更何況,陳掌櫃的話雖難聽,卻點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們孤兒寡母,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枚被她體溫焐得微熱的銀元,此刻卻像一塊寒冰,烙得她生疼。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她身邊的瑩瑩,忽然輕輕地、壓抑地咳嗽了兩聲,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因饑餓而引發的、從胸腔深處傳來的空響。孩子的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她的衣角,仰起的小臉上,嘴唇已經凍得有些發紫。
這一聲咳嗽,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林婉貞所有的堅持和尊嚴。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
“……兌吧。”兩個字,從她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陳掌櫃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數出六十個銅板,叮叮當當地扔在櫃台上:“您點好嘍,出了這個門,概不負責。”
林婉貞沒有去數,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將那些冰冷的銅板攏起,胡亂塞進懷裡。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倉促,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會讓她窒息。
就在她拉著瑩瑩,準備轉身逃離這個令人作嘔的地方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櫃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托盤,裡麵散亂地放著幾件剛剛過期的死當物品。其中,一枚青白玉的螭龍紋小佩,猛地撞入了她的視線。
那是……那是隆哥早年隨身佩戴的玩意兒!不算頂頂貴重,卻是他心愛之物,時常摩挲。家破那日,混亂之中,竟不知遺落何處,原來……原來是在這裡,成了無人問津的死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