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一夜未眠。
回到那間租住在繡坊後巷,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狹窄亭子間,她合衣躺在硬板床上,睜著眼,直到窗外天色由濃墨轉為魚肚白。李公館門外無意中聽來的那幾句閒談,像魔咒般在她腦海裡反複回響。
“莫家……貝貝……若還在世,也該有這般年紀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尖上。那半塊玉佩緊貼著胸口皮膚,原本溫潤的玉石,此刻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硌得她生疼。
她是阿貝,江南水鄉漁民莫老憨的女兒。這是她十七年來堅信不疑的身份。可那閒談中的“貝貝”,那場十幾年前滬上顯赫莫家的驚天變故,那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雙生女……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巧合?
養父母從未詳細說過撿到她的具體情形,隻含糊提及是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在江南某處碼頭。她貼身佩戴的這半塊玉佩,質地絕非尋常漁民之家所能擁有。以前她隻當是親生父母留給她唯一的念想,從未深思。如今想來,處處透著蹊蹺。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和迷茫攫住了她。如果……如果她真的與那個覆滅的莫家有關,那意味著什麼?她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現在何處?那個與她一同降生,卻“夭折”了的姐妹,真的不在了嗎?
紛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直到天色大亮,弄堂裡響起早起鄰居的咳嗽聲、倒馬桶的聲響,她才猛地坐起身。
不能亂!她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下,疼痛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無論身世如何謎團重重,眼下最緊要的,依然是賺錢,寄回家給爹爹治病。養父還躺在病榻上等著藥錢,養母還在水鄉翹首以盼。這是她來到上海灘唯一的目的,不能因為幾句捕風捉影的閒話就方寸大亂。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務之急,是在彩雲繡坊站穩腳跟。隻有在這裡立住了,才能有穩定的收入,也才能……才有可能去觸碰那隱藏在迷霧背後的真相。
她起身,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看著鏡中那張略顯蒼白,但眉眼堅韌的臉。無論前路如何,她必須走下去。
彩雲繡坊裡,氣氛卻有些異樣。
貝貝剛踏進工間,就感覺到幾道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她不動聲色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開始整理絲線。
果然,沒過多久,管事的張娘子就沉著臉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昨天貝貝送去李公館的那套桌屏的回執,後麵跟著麵色不虞的金姐。
“阿貝,”張娘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壓力,“昨天你去李公館送貨,可曾出了什麼差錯?”
貝貝心裡一緊,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回張娘子,我將繡品交給了李公館的女傭,等了回執便回來了,並未出差錯。”
“並未出差錯?”金姐尖細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誇張的質疑,“那為何李公館的姨太太今早派人來傳話,說咱們送去的桌屏,有一處繡工粗糙,針腳不齊,破壞了整體意境,要求返工,還要扣掉三成的工錢!”
工間裡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繡品被客人挑剔是常事,但直接扣掉三成工錢,卻是相當嚴重的指責了。
貝貝愣住了。那套桌屏是她親眼看著金姐最後檢查封裝的,以金姐的水平和對李公館的重視,絕不可能出現“繡工粗糙,針腳不齊”這種低級錯誤。
“金姐,那桌屏昨日封裝前,您不是仔細查驗過的嗎?”貝貝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金姐。
金姐被問得一噎,隨即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查驗不力?還是你想推卸責任?昨天可是你一路提過去的,誰知道是不是你在路上不小心磕了碰了,或是……或是動了什麼手腳!”
這話就說得極其誅心了。暗示貝貝可能因為對派活不滿而故意損壞繡品。
貝貝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了,這不是意外,而是針對。金姐容不下她這個手藝可能威脅到她地位的“外來戶”,這是要借題發揮,把她趕出繡坊。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在這種時候,慌亂和辯解隻會落入對方的圈套。
“張娘子,”貝貝轉向管事的,語氣不卑不亢,“昨日我送貨,一路小心謹慎,繡品包裹完好,絕無磕碰。至於動手腳,更是無稽之談。我阿貝雖來自小地方,但也懂得‘誠信’二字是立身之本。若娘子不信,可否將退回的繡品取來一看?若真是我的過錯,我願一力承擔,分文不取,離開繡坊。但若不是……”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金姐瞬間有些閃爍的眼神,緩緩道:“也請張娘子和諸位姐妹,還我一個清白。”
張娘子沉吟著。她管理繡坊多年,手下這些繡娘間的明爭暗鬥見得多了。金姐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幾分。這個阿貝,手藝確實靈秀,性子也沉靜,不像是個會故意使壞的。但李公館那邊確實傳來了不滿……
“去把退回的桌屏取來。”張娘子吩咐旁邊的一個小學徒。
很快,那套四扇的桌屏被取了回來,放在工間中央的大案上。眾人圍攏過來。
金姐搶先一步,指著其中一扇屏風上繡著的一叢蘭花:“你們看,就是這裡!這蘭花的葉片,針腳明顯淩亂,顏色過渡也生硬,比旁邊幾處差遠了!這不是粗心是什麼?”
貝貝走上前,仔細看去。那叢蘭花位於屏風角落,若不細看,確實不易察覺。但以她的眼力,一眼就看出,那幾片葉子的繡法,雖然極力模仿整體的風格,但在關鍵的“藏針”和“暈色”處理上,火候差了不止一籌,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匠氣和生澀,與周圍流暢自然的繡工格格不入。
這絕不是金姐的手筆,更不是繡坊裡任何一位成熟繡娘的水平。倒像是……有人後來故意添上去的,而且添得倉促而拙劣。
貝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瞬間明白了。這不是送貨途中的意外,而是有人在她離開後,在繡品上動了手腳,然後嫁禍給她。而最有機會做這件事的,就是在繡坊裡,在金姐的默許甚至指使下。
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金姐。金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強撐著氣勢:“你看什麼看?證據確鑿,還想抵賴不成?”
工間裡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貝貝身上,等著她的反應。
貝貝沒有立刻反駁。她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那幾處“問題”繡線。絲線的質感、光澤,與周圍原本的絲線略有細微差異。她湊近了些,鼻尖幾乎碰到繡麵,仔細分辨著。
突然,她抬起頭,對張娘子道:“張娘子,可否取些清水和乾淨的棉布來?”
張娘子疑惑地看著她,但還是示意學徒去取。
東西取來後,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貝貝用棉布蘸了少量清水,極其小心地,輕輕點在那幾處“粗糙”的針腳上。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被清水濡濕後,那幾處針腳所用的絲線,顏色竟然開始微微暈染開,與周圍牢固不動的色彩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是……”張娘子臉色一變。
“這是劣質染料。”貝貝直起身,聲音清晰而穩定,“真正的好絲線,尤其是用於精品繡品的絲線,染料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即便遇水,也極難暈色。而這幾處針腳所用的線,遇水即暈,說明染料低劣,絕非我們彩雲繡坊平日所用的材料。”
她轉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的金姐,目光如炬:“金姐,您是我們繡坊的老人了,經手的絲線無數。請問,我們繡坊,何時進過這種遇水即暈的劣等絲線?還是說,這幾針,根本就是後來有人,用外麵的劣質線,故意繡上去,來汙蔑我的?”
真相大白!
工間裡一片嘩然。眾人看向金姐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鄙夷。為了排擠一個新人,竟然用這種下作手段,不惜損害繡坊的聲譽!
金姐張口結舌,冷汗涔涔而下,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張娘子臉色鐵青,看著金姐,又看看貝貝,最後目光落在那桌屏上暈開的色漬上,胸口劇烈起伏。她深吸幾口氣,強壓下怒火。
“金姐,”張娘子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太讓我失望了。從今天起,繡坊主導繡娘的位子,你先讓出來,回去好好反省!扣你三個月工錢,以儆效尤!”
金姐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被兩個平日與她交好的繡娘勉強扶住,灰溜溜地離開了工間。
張娘子又看向貝貝,眼神複雜,有欣賞,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這個姑娘,不僅手藝好,心思竟也如此縝密,臨危不亂,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阿貝,”張娘子的語氣緩和了些,“這次委屈你了。李公館那邊,我會親自去解釋。這套桌屏……看來是廢了,需要重繡。這重繡的活兒,就交給你來主導,可能勝任?”
這是機會,也是考驗。主導一套精品繡品,意味著工錢的大幅提升,也意味著在繡坊地位的提升。
貝貝壓下心中的波瀾,躬身道:“謝張娘子信任,阿貝定當儘力。”
一場風波,以貝貝的險勝暫告段落。但她也清楚,經此一事,她算是徹底站在了風口浪尖上。未來的路,恐怕會更加難行。
然而,她彆無選擇。
與此同時,齊公館那氣派非凡的雕花鐵門外,瑩瑩停下了腳步。
她穿著那件月白底繡淡紫蘭花的旗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薄施脂粉,試圖掩蓋一夜未眠的憔悴和內心的忐忑。站在這裡,與周圍光鮮亮麗的環境相比,她依然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寒酸。
深吸一口氣,她鼓起勇氣,上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齊家的老管家福伯。福伯見到她,微微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是瑩瑩小姐?快請進。”
福伯是齊家的老人,當年莫家鼎盛時,與莫家往來頻繁,對林氏和瑩瑩一直心存憐憫。
“福伯,您好。”瑩瑩微微頷首,聲音輕柔,“我……我想見見齊夫人,或者……嘯雲哥哥,不知是否方便?”
福伯看著她故作鎮定卻難掩緊張的樣子,心裡歎了口氣,側身讓開:“夫人正在花廳用茶,少爺一早就去公司了。瑩瑩小姐隨我來吧。”
引著瑩瑩穿過布置典雅、花木扶疏的庭院,福伯低聲提點了一句:“夫人近來心情尚可,瑩瑩小姐不必過於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