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潮氣氤氳,黏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細雨如絲,織就一張無邊無際的灰蒙蒙的網,籠罩著小小的臨溪鎮。青石板路被浸潤得油亮,偶有撐著油紙傘的行人匆匆走過,腳步聲在狹窄的巷弄裡回蕩,顯得格外清冷。
莫家那間低矮的瓦房裡,更是彌漫著一股難以驅散的濕寒。阿貝坐在窗邊的繡架前,纖細的手指捏著細如發絲的繡花針,正全神貫注地落下最後一針。窗外淅瀝的雨聲,屋內父親莫老憨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她生活中最熟悉的背景音。
“咳咳……阿貝,歇歇眼,莫要太勞神。”莫老憨靠在床頭,臉色蠟黃,自去年冬天下水捕魚傷了肺絡後,這病就一直反反複複,將本就清貧的家底掏得更空。
“爹,我不累,這幅‘蓮塘清趣’馬上就好了。”阿貝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絕倫的臉。十六歲的年紀,恰似初綻的白蓮,眉眼間繼承了生母林氏的精致,更因常年在水鄉生活,添了幾分水潤的靈秀。隻是那靈秀之下,藏著遠超同齡人的沉穩與堅韌。
她低頭,看著繡架上即將完成的繡品。碧綠的蓮葉舒卷,露珠欲滴,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的紋理清晰可見,連水波蕩漾的漣漪都用深淺不一的絲線表現得淋漓儘致。尤其是蓮心一點嫩黃,她用了特殊的劈絲技法,光線稍變,便似有流光轉動。這是她琢磨了數月,融合了蘇繡的精細與本地漁民對自然觀察的野趣,獨創出的新樣子。
“王掌櫃說了,這次要是繡得好,興許能多給兩成工錢。”阿貝輕聲說道,像是安慰父親,也像是鼓勵自己。家裡的開銷,父親的藥費,都指望著她這雙巧手。
莫老憨看著女兒專注的側影,心頭一陣酸澀又一陣驕傲。這孩子,自小就比彆人家的娃兒靈慧,那手繡工,連鎮上有幾十年經驗的老師傅都嘖嘖稱奇。可越是如此,他心底那份關於她身世的隱憂就越發沉重。那半塊被妻子仔細收在箱底的龍鳳玉佩,時刻提醒著他,阿貝並非池中之物,這小小的臨溪鎮,恐怕終非她的久留之地。
翌日,天光微熹,雨暫歇。阿貝將精心包裹好的繡品揣在懷裡,像揣著一個希望的夢,踏著濕滑的青石板,來到了鎮上最大的繡莊——“錦雲軒”。
王掌櫃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戴著老花鏡,正撥拉著算盤。見阿貝進來,他抬了抬眼皮,示意她將繡品放下。當那幅“蓮塘清趣”在櫃台上緩緩展開時,王掌櫃撥算盤的手頓住了,他湊近了些,幾乎將鼻子貼到繡麵上,仔細端詳著那蓮葉的脈絡,荷花的暈色,尤其是那點巧奪天工的蓮心。
“這……這是你繡的?”王掌櫃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
“是,掌櫃的。”阿貝點頭,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
王掌櫃沉默片刻,取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後,臉上堆起了比往常更熱情幾分的笑容:“好,好啊!阿貝,你的手藝是越發出挑了!這幅繡品,靈氣十足,絕非俗物。這樣,這次我給你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
阿貝心中一喜,這比預想的還多了一成。然而,王掌櫃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愣住了。
“不過,阿貝啊,這繡樣雖好,卻稍顯稚嫩,不夠‘富貴’。我認識蘇杭來的大客商,最喜繁華綺麗的樣式。我這兒有新得的金陵雲錦圖樣,你拿回去,照著繡,下次工錢我給你翻倍!”說著,他從櫃台下取出一卷色彩濃豔、紋樣繁複的圖樣。
阿貝看著那金線勾邊、牡丹團簇的圖樣,美則美矣,卻失了她繡品中那份天然的生趣與靈動。她抿了抿唇,清澈的目光看向王掌櫃:“掌櫃的,多謝您好意。隻是……我覺得,繡花如做人,總要有些自己的樣子才好。那蓮塘清趣,雖不富貴,卻是我們江南水鄉的真景色。”
王掌櫃沒料到這平日裡溫順沉默的小姑娘竟會反駁,臉色微微一沉:“阿貝,你還年輕,不懂行情。客商喜歡什麼,我們就得繡什麼。聽話,把這新圖樣拿回去。”
阿貝看著那卷陌生的圖樣,又想起父親咳嗽時佝僂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戰。屈服,意味著更穩定的收入;堅持,可能失去這次優厚的報酬,甚至得罪王掌櫃。
就在她猶豫之際,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自門口響起:“王掌櫃,何事爭執?”
隻見一位身著淺灰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約莫二十出頭,氣質儒雅,身形挺拔,與這小鎮繡莊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秘書模樣的人。
王掌櫃一見來人,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哎喲,陸先生!您怎麼親自過來了?沒什麼大事,就是指點一下學徒的繡工。”
那位陸先生卻並未理會王掌櫃,目光徑直落在了櫃台展開的那幅“蓮塘清趣”上。他的眼神倏地一亮,饒有興致地走近,俯身細看。
“妙啊!”他輕聲讚歎,“布局疏密有致,用色清雅和諧,更難得是這份生機與意境。這蓮心一點,畫龍點睛,竟有‘流彩繡’的雛形。王掌櫃,你這繡莊真是藏龍臥虎,這位繡娘是……?”
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阿貝身上。少女素衣布裙,卻難掩天生麗質,尤其那雙眼睛,澄澈如溪,帶著幾分警惕,幾分倔強,宛如她繡品中那支不蔓不枝的白蓮。
王掌櫃忙道:“這是鎮上的姑娘,叫阿貝,手藝確實還過得去。阿貝,這位是滬上齊氏百貨公司的陸子銘陸經理,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滬上齊氏?阿貝心中一動。她隱約聽鎮上的老人們提起過,那是滬上頂頂有錢的大商家。她不由得多看了陸子銘一眼。
陸子銘微笑著對阿貝點了點頭,語氣溫和:“阿貝姑娘,這幅繡品,是出自你手?”
“是。”阿貝輕聲應答。
“不知姑娘可否願意將這幅繡品轉讓給我?”陸子銘問道,“我願出雙倍價錢。”
王掌櫃在一旁急得直搓手,連使眼色,暗示阿貝答應。
阿貝卻看著陸子銘,認真地問:“陸先生是真心喜歡這繡品,還是僅僅覺得新奇?”
陸子銘微微一怔,隨即笑意更深,也更真誠了幾分:“自然是真心喜愛。齊氏百貨正在籌備一批高端工藝品,力求‘新’與‘精’。阿貝姑娘的這幅繡作,既有傳統功底,又有個人巧思,正是我們尋覓的。若姑娘還有類似的作品,我們很樂意長期合作。”
長期合作?來自滬上大公司的認可?阿貝的心怦怦直跳,這無疑是雪中送炭。她強壓下心中的激動,保持著鎮定:“多謝陸先生賞識。這幅繡品,可以賣給先生。至於長期合作……容我回去再繡些新樣子,請先生品鑒。”
“好!一言為定。”陸子銘讚賞地看了阿貝一眼,這姑娘不卑不亢,心中有丘壑。他取出名片遞給阿貝,“姑娘繡好了,可憑此名片到鎮上的聯絡處尋我。”他又對王掌櫃道,“王掌櫃,阿貝姑娘的工錢,還請按最高規格結算,差價由齊氏補上。”
王掌櫃連連稱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阿貝接過那張質地精良的名片,上麵燙金的“齊氏企業”字樣和“陸子銘”三個字,仿佛帶著滬上那個遙遠大都市的溫度。她緊緊攥著名片,如同攥住了改變命運的一線可能。
離開錦雲軒,天空又飄起了細雨。阿貝卻覺得心頭亮堂了許多。她不僅為家裡爭得了一筆難得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她憑借自己的手藝,贏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那半塊玉佩所帶來的身世迷霧,似乎也因為“滬上”這兩個字的出現,而被撥動了一絲漣漪。
她不知道的是,這位偶然出現的陸子銘,正是齊家派往江南拓展業務、暗中查訪莫家舊部人脈的得力乾將之一。而她這方凝聚了心血與靈氣的繡帕,正悄然成為連接她與那個紛繁複雜的北方世界的第一根絲線。
雨絲落在她的發梢、肩頭,清冷依舊,但她步履堅定,走向那間低矮卻溫暖的家,走向一個充滿了未知與可能的未來。
阿貝攥著那張帶著體溫和雨氣的名片,腳步匆匆地往家走。青石板路在雨後折射著天光,明明暗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滬上齊氏,這四個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層層漣漪。那是一個與她所處的江南水鄉截然不同的世界,繁華、遙遠,充滿了未知。
回到家,莫老憨正倚在門口張望,見到女兒,臉上露出鬆一口氣的神情:“回來了?王掌櫃那邊……還順利嗎?”
阿貝努力壓下心頭的激蕩,換上輕鬆的笑容,從懷裡掏出陸子銘給的錢——比王掌櫃原本承諾的還要多上不少。“爹,你看。不僅順利,還遇到了貴人。”她將錢仔細地放進母親手裡,然後才拿出那張名片,“滬上齊氏百貨的經理,看中了我的繡品,說要長期合作呢。”
“滬上?”莫老憨和妻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莫老憨接過名片,他不識字,但那燙金的質感讓他知道,這絕非尋常之物。“阿貝,這……這是真的?滬上那樣的大地方……”
“是真的,爹。”阿貝蹲下身,握住父親粗糙的手,“那位陸先生很和氣,他說我的繡品有‘靈氣’,和他們要找的東西一樣。”她省略了與王掌櫃的那番爭執,不想讓父母擔心。
莫老憨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那裡麵閃爍著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名為“希望”和“憧憬”的光芒。他心中百感交集,既為女兒感到驕傲,又隱隱感到不安。阿貝越是出色,那半塊玉佩所代表的身世之謎,就越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劍。
“好,好……我閨女有出息了。”他最終隻是喃喃道,用力回握了一下女兒的手。
二
接下來的幾天,阿貝幾乎將自己全部埋在了繡架前。拒絕了王掌櫃提供的金陵雲錦圖樣,她決定繡一幅真正屬於自己的、能代表她目前最高水準的作品。
她選擇了“月下白蓮”為題。不再是晴日下的蓮塘,而是夜色籠罩下的靜謐荷塘。月華如練,傾瀉在墨色的蓮葉與皎潔的白蓮上,花瓣邊緣仿佛透著光,蓮葉上的露珠凝著月輝,欲落未落。她將蘇繡的“平、齊、細、密、勻、順、和、光”發揮到極致,又融入了自己對光影的獨特理解,用了更多、更細的色階絲線來表現月色的層次與朦朧。
這幅繡品,傾注了她對命運的全部感悟——生於繁華,墜於塵埃,於淤泥中掙紮,卻始終渴望保持內心的潔白與澄澈,並在無人注目的暗夜裡,悄然綻放屬於自己的微光。
期間,王掌櫃親自來了一趟莫家,臉色不算好看,但語氣卻客氣了許多,話裡話外打聽齊氏百貨的動向,並暗示阿貝若有好的繡品,還是應該優先考慮他錦雲軒,價格好商量。阿貝不卑不亢地應付了過去,心中明了,是陸子銘和齊氏的名頭,讓這位精明的掌櫃不得不改變了態度。這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實力與機遇的重要性。
十日後,“月下白蓮”終於完成。當它在莫家簡陋的堂屋中緩緩展開時,連莫老憨夫婦都看得呆了。那月光仿佛真的流淌了下來,滿室生輝,那朵白蓮孤傲清冷,卻又帶著動人心魄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