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消散後的幾日,水鄉似乎比往日更加鮮活。雨水帶來的豐沛水量,讓運河漲了槽,水流也急了幾分。空氣中總是浮動著一種草木蒸騰後的、清冽又蓬勃的氣息。
阿貝自那日“預言”風雨得到養父毫無保留的信任後,眉宇間那份潛藏的靈性仿佛被拭去了塵埃,愈發顯得通透。她依舊幫著家裡做活,撐船、撒網、洗衣、做飯,但閒暇時,她不再僅僅是在河邊撥弄水花,或是看著遠空發呆。她開始有意識地循著那種奇妙的“感覺”,去探索這片她自幼生長的水域。
她發現,自己對水下的世界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她能通過水色的微妙差異、水紋的波動方式,大致判斷出水底的深淺、是否有暗流或漩渦。她能辨認出許多連老漁民都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並能憑直覺知道哪些是魚蝦喜愛的餌料,哪些帶著微毒,哪些……或許另有用途。
這天午後,日頭暖洋洋的,曬得人有些慵懶。莫老憨在修補一張破舊的漁網,莫林氏在屋後的菜地裡忙碌。阿貝征得養父同意,獨自撐著小船,沿著一條較少行船的狹窄支流,緩緩向蘆葦蕩深處劃去。
越往裡,水麵愈發幽靜。兩岸是茂密的蘆葦,新生的葦葉翠綠欲滴,高過人頭,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陽光透過葦葉的縫隙,在墨綠色的水麵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偶爾有水鳥被小船驚動,撲棱著翅膀從蘆葦叢中飛起,發出“嘎”的一聲長鳴,旋即消失在更深的綠意裡。
阿貝放下竹篙,任由小船隨波輕輕漂蕩。她閉上眼,靜靜地感受著。水波輕柔地拍打著船幫,發出“泊泊”的輕響。風穿過蘆葦,帶來沙沙的絮語。各種細微的聲音,水流繞過草根、魚尾擺動、水蟲輕鳴……交織成一曲自然的交響,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忽然,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她。並非危險,而是一種……吸引。仿佛前方有什麼東西,在隱隱呼喚著她。
她重新拿起竹篙,朝著感應的方向小心劃去。小船分開密生的水草,駛入一片被高大蘆葦環抱的隱秘水灣。這裡的河水顏色更深,近乎墨綠,水麵上漂浮著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散發著一股清幽的、略帶苦味的香氣。
吸引她的源頭,就在水灣一側,靠近岸邊的淺水處。那裡有一叢長得格外茂盛的植物,葉片呈心形,肥厚油綠,莖稈紫紅,開著穗狀的、藍紫色的小花,形態與她常見的任何水草都不同。
阿貝將船靠過去,伸手輕輕觸碰那植物的葉片。指尖傳來一種清涼滑膩的觸感。她湊近細聞,那清苦的香氣更濃了,吸入肺中,竟讓她因劃船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瞬間平順了許多,頭腦也為之清明。
“這是什麼草?”阿貝喃喃自語。她從未見過,但直覺告訴她,這植物不尋常。她小心翼翼地用隨身帶著的小鏟子,連根帶泥挖起幾株,用寬大的荷葉包好,放在船頭。她決定帶回去,好好研究。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目光掃過對岸蘆葦叢的根部,似乎瞥見了一角不同於泥土和植物的顏色。她凝神望去,像是一塊深色的布料。
好奇心驅使下,她將船劃了過去。靠近了才發現,那並非布料,而是一個半埋在泥濘岸邊、被水草纏繞的人!
阿貝的心猛地一跳,差點驚呼出聲。她穩住心神,握緊竹篙,警惕地觀察。那人麵朝下趴著,大半身子浸在水裡,一動不動,看不清麵容,隻能從身形判斷是個成年人,穿著深灰色的、料子似乎不錯的衣褲,但此刻已沾滿汙泥,破爛不堪。
是死人嗎?阿貝心裡發毛,手心沁出冷汗。她自幼在水邊長大,並非沒見過溺亡者,但獨自一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撞見,還是讓她感到恐懼。
她屏住呼吸,用竹篙遠遠地捅了捅那人的胳膊。沒有反應。她又稍微用力捅了一下。
突然,那人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痛苦的**。
還活著!
阿貝的恐懼瞬間被一股強烈的救人衝動取代。她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將船撐到最近處,跳下齊膝深的水中,費力地將那麵朝下的人翻轉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麵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發紫,雙眼緊閉,額頭有一處已經凝結發黑的傷口。他的呼吸極其微弱,胸口隻有輕微的起伏。阿貝探了探他的鼻息,氣若遊絲。
“喂!喂!你醒醒!”阿貝拍打著他的臉頰,又掐他的人中,對方卻毫無反應。
必須馬上救人!阿貝看著對方高大的身軀,又看看自己瘦小的胳膊和小小的船,犯了難。她一個人,絕無可能將這樣一個昏迷的成年男子弄上船拖回家。
她焦急地環顧四周,這片水灣太過偏僻,罕有人至。回去叫阿爹?來回至少大半個時辰,這人氣息奄奄,怕是等不及。
怎麼辦?
她的目光落在那幾株剛挖來的、散發著清苦香氣的藍紫色水草上。腦中靈光一現,想起傳授她醫術的隱居老嫗曾提過,有些特殊的草藥,對於吊命、提神有奇效,往往生長在極陰或極陽的特定環境中。
眼前這草,生長在這幽深水灣,氣息清苦醒神,會不會……
死馬當活馬醫!阿貝立刻行動起來。她摘下幾片那植物最嫩的頂芽和花朵,放在嘴裡仔細咀嚼。一股極其強烈的苦澀味瞬間彌漫開來,讓她差點吐出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清涼之氣直衝頭頂,讓她精神陡然一振。
有效!
她強忍著苦澀,將嚼爛的草漿混合著唾液,小心地撬開那男子的牙關,一點點渡喂進去。由於他無法吞咽,大部分草汁都沿著嘴角流了出來。阿貝不放棄,又嚼了幾次,耐心地、一點點地喂著,同時用手輕輕撫順他的喉嚨,幫助藥液下滲。
喂完藥,她又檢查他額頭的傷口,用清水小心清洗掉汙泥,然後摘下幾片另一種她認識的、有止血消炎功效的車前草葉子,嚼爛後敷在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她坐在船邊,緊張地盯著那男子。
時間一點點過去,蘆葦蕩裡隻有風吹葉響和水流聲。就在阿貝幾乎要絕望時,那男子的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較大的咕嚕聲,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然後,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儘管因為虛弱而顯得有些渙散,但睜開瞬間透出的精光和警惕,讓阿貝心頭一凜。這絕非常人!
男子眼神迷茫地轉動了一下,最終聚焦在蹲在他身邊、滿眼關切和緊張的阿貝身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幾個破碎的氣音。
“你醒了?!太好了!”阿貝驚喜地叫道,連忙用荷葉舀了點乾淨的河水,湊到他唇邊,“喝點水,慢點喝。”
男子就著她的手,貪婪地喝了幾小口水,乾裂的嘴唇得到滋潤,神智似乎也清明了不少。他嘗試著想坐起來,卻因虛弱和傷痛失敗了,隻能靠在阿貝及時墊在他身後的船槳上喘息。
“小……小姑娘……是,是你救了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但語調沉穩,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自然威儀。
阿貝點點頭,簡單說道:“我撐船路過,看見你趴在這裡。你感覺怎麼樣?額頭還疼嗎?”
男子抬手想摸額頭,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他看了看阿貝敷在上麵的綠色草漿,眼神微動:“你……懂醫術?”
“跟一個婆婆學過一點點。”阿貝含糊地回答,然後關切地問,“你怎麼會暈倒在這裡?是遇到水匪了嗎?還是不小心落水了?”
男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權衡什麼,然後緩緩搖頭,避重就輕地說:“多謝小姑娘救命之恩。我……是遇到了些麻煩,被人追趕,不慎落水,順流漂到了這裡。”他看了看四周茂密的蘆葦,“此地不宜久留。追我的人……可能還在附近。”
阿貝一聽,心裡也有些緊張。她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經開始西斜。
“你能動嗎?我船小,怕載不動你,得回去叫我阿爹來。”阿貝說道。
男子嘗試著動了動四肢,雖然渾身疼痛無力,但骨頭似乎沒斷。他看了看阿貝瘦弱的身板和小船,知道她所言不虛。“有勞……小姑娘。不知……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