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徹底散去,河水泛著渾濁的土黃色,映不出絲毫天光。
小小的烏篷船像一片被遺棄的枯葉,孤零零係在碼頭角落,船板上那抹暗紅的血跡格外刺眼。
莫大娘用顫抖的手蘸著河水,一點點擦拭著船板,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混入冰冷的河水裡,無聲無息。
莫老憨佝僂著背坐在船頭,捂著依舊悶痛的胸口,望著女兒緊握尖刀、望向遠方的側影,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無力與沉痛。
“爹,娘,”阿貝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晨霧徹底散儘,天色卻並未放晴,灰蒙蒙的雲層低低壓著水鄉,透不出半點陽光。河水是渾濁的土黃色,緩緩流淌,映不出天光,也映不出岸邊任何事物的倒影,死氣沉沉。
那艘承載了莫家十幾年悲歡的小小烏篷船,此刻像一片被狂風暴雨蹂躪後遺棄的枯葉,孤零零地係在碼頭最不起眼的角落。船頭船板上,那一抹被河水稀釋卻依舊刺眼的暗紅血跡,如同一個醜陋的傷疤,烙印在粗糙的木紋裡,無聲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暴行。
莫大娘跪在船板上,用一塊破舊的布巾,哆哆嗦嗦地蘸著冰冷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血跡。河水冰冷刺骨,凍得她手指通紅僵硬,她卻仿佛感覺不到,隻是機械地重複著動作。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大顆大顆滾落,砸在濕漉漉的船板上,或是直接混入她手中那捧渾濁的河水裡,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便消失無蹤。壓抑的嗚咽聲從她喉嚨裡溢出,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隻剩下肩膀難以自抑地輕微聳動。
莫老憨佝僂著背,像一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癱坐在船頭。他一隻手無力地垂著,另一隻手緊緊捂著依舊陣陣悶痛的胸口,那裡還殘留著黃老虎鞋底的肮臟印記。他沒有去看哭泣的老伴,也沒有去管船板的血跡,隻是怔怔地、失神地望著站在船舷邊的女兒。
阿貝已經收起了那把染血的尖刀,但她的站姿依舊緊繃,像一張拉滿了的弓。她麵朝著通往鎮外、最終彙入滬上方向的那條水路的河口,晨風吹拂著她淩亂的發絲和單薄的衣角,更顯得她身形纖細,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可她那挺直的脊背,緊抿的唇線,以及望向遠方那堅定得近乎執拗的眼神,卻透出一股讓莫老憨感到陌生又心顫的力量。
女兒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們庇護、會在他們懷裡撒嬌的小阿貝了。這認知讓他心頭湧起一股混雜著欣慰和巨大酸楚的複雜情緒。
“爹,娘。”
阿貝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冷水淬過般的冷靜,完全不像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衝突的少女。
莫大娘擦拭的動作猛地一頓,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莫老憨也緩緩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看向女兒。
阿貝轉過身,目光掃過養母紅腫的雙眼,掃過養父蒼白痛苦的麵容,最後落在那片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的血跡上,她的眼神暗了暗,但語氣依舊平穩:
“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一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了劇烈的反應。
“不……不走?我們能走到哪裡去?”莫大娘首先慌亂起來,她扔下布巾,撲過來抓住阿貝的手,那手冰涼,還在不住地顫抖,“阿貝,我們就這一條船,離了這裡,我們吃什麼?住哪裡?外麵……外麵世道亂啊!”
莫老憨沒有立刻說話,他隻是深深地看著女兒,喉嚨滾動了一下,發出乾澀的聲音:“阿貝……黃老虎今天吃了虧,是不會罷休。可……可咱們是水上人家,離了水,就像魚離了水,活不下去的……爹這身子……怕是也撐不了遠路了……”他說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阿貝反手握住養母冰冷顫抖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著養父的後背幫他順氣。她的動作很輕柔,但眼神裡的決心卻沒有絲毫動搖。
“娘,爹,”她放緩了聲音,卻字字清晰,“不是我們一起走。是我走。”
“什麼?!”莫大娘驚得幾乎跳起來,死死攥住阿貝的手,“你一個人?不行!絕對不行!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一個人出遠門?滬上那種地方,聽說吃人不吐骨頭啊!娘不許你去!”
莫老憨也猛地抬起頭,急聲道:“胡鬨!你一個女孩子家,去滬上做什麼?我們就是餓死,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
“不去冒險,我們就能活嗎?”阿貝的目光迎上養父焦急的眼神,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堅持,“爹,您看看您的傷!看看娘嚇成了什麼樣子!看看這船板上的血!黃老虎今天能來砸船打人,明天就能放火燒船!我們留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給二老聽:“我不是去瞎闖。我打聽過了,滬上有很多繡坊,我的手藝,去當個學徒,總能掙口飯吃。我年輕,有力氣,不怕吃苦。隻要找到活計,站穩腳跟,我就想辦法接你們過去。”
“可是……可是那玉佩……”莫大娘忽然想起什麼,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對,玉佩!阿貝,你帶著那半塊玉佩,去滬上……或許……或許能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他們如果是大戶人家,總能……總能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