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雲的行動比預想的更快。就在巡捕騷擾事件的第三天,周伯便再次來到陋巷,告知林氏,齊家在南城有一處閒置的小院,雖不奢華,但環境清靜,鄰裡也多是些安分守己的升鬥小民,比魚龍混雜的貧民窟要安全許多。齊家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她們,並且已經打點好了附近的巡捕房,至少明麵上不會再有人輕易來找麻煩。
林氏知道這是齊家,或者說齊嘯雲,在儘可能地庇護她們。她心中感激,也不再矯情推辭。繼續留在這裡,確實如同置身於火藥桶上,不知何時又會引燃災禍。
搬遷的過程簡單得近乎淒涼。母女倆所有的家當,不過兩個單薄的包袱,一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那點賴以生存的繡品工具,另一個,則小心翼翼地包著從地磚下取出的、關乎身世和過往的玉佩與首飾。
新的居所位於南城一條名為“柳枝巷”的胡同裡。青石板路麵還算乾淨,兩側是些低矮的院落,偶有炊煙嫋嫋,夾雜著孩童的嬉鬨聲和婦人的閒聊聲,充滿了市井的煙火氣。小院不大,隻有一進,三間正房帶一個小小庭院,院中有一棵老槐樹,冬日裡枝椏光禿,卻自有一股堅韌的意味。
比起貧民窟的破敗逼仄,這裡已然是天堂。
“莫夫人,以後這就是您的家了。少爺吩咐了,一應開銷都記在齊府賬上,您千萬彆客氣。”周伯幫著將簡單的行李搬進屋,語氣恭敬。
林氏搖了搖頭,神色平靜卻堅定:“周伯,替我多謝嘯雲和齊老爺、夫人的好意。但這房租我們必須自己付,日常用度我們母女也能自給自足。齊家能給我們一個安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情,不能再讓齊家破費了。”
她深知,寄人籬下,尤其是依靠舊日情分,絕非長久之計。保持一定的獨立和尊嚴,無論對她,還是對瑩瑩的未來,都至關重要。
周伯見她態度堅決,知道這位曾經的莫家主母骨子裡的驕傲,便不再強求,隻是道:“夫人既有打算,老奴遵命。若有任何難處,一定派人到府上知會一聲。”
送走周伯,林氏和瑩瑩開始收拾這個新家。雖然簡陋,但母女倆都格外用心。清掃灰塵,擦拭門窗,將被褥晾曬在冬日的暖陽下……小小的院落裡,漸漸有了生活的氣息。
瑩瑩似乎也因環境的改變而開朗了一些,她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好奇地打量著光禿禿的槐樹枝,又扒著門縫看巷子裡偶爾經過的行人。
“娘親,這裡真好。”她跑回屋裡,小臉紅撲撲的,帶著一絲久違的輕鬆。
林氏摸了摸女兒的頭,心中稍慰。至少,暫時給了女兒一個相對安穩的成長環境。
安頓下來後,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種新的軌道。林氏接的繡活比以前更多了些,因為環境安靜,她的繡品質量更高,偶爾還能接到一些要求精細的“私人訂製”,收入雖不豐厚,但維持母女二人的生活並支付房租已綽綽有餘。她開始更加係統地教導瑩瑩,不僅僅是女紅和管家,還包括識字、算術,甚至一些簡單的詩詞。她將曾經大家族中對女兒的教育,因地製宜地簡化、融入日常。
瑩瑩天資聰穎,學得很快。她尤其喜歡識字,林氏用樹枝在沙盤上寫字,她總是看得目不轉睛,然後小心翼翼地模仿。那雙酷似林氏的眼睛裡,閃爍著對知識的好奇和渴望。
齊嘯雲偶爾會來。有時是跟著周伯送些時令瓜果或書籍,有時是他自己溜達過來。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隻是留下糖果和承諾,而是會坐下來,像個小大人一樣,詢問林氏和瑩瑩的近況,聊聊他在學堂的見聞,或者滬上發生的一些新鮮事。
他帶來的書籍很雜,有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也有一些遊記雜談,甚至還有幾份報道時事的《申報》。林氏明白,這是齊嘯雲在用他的方式,讓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她們,能夠了解到牆外的世界。
“莫姨,您看這段,”齊嘯雲指著一篇關於西洋女子學堂的報道,眼睛發亮,“聽說那裡的女孩子不僅能讀書識字,還能學算術、地理、甚至洋文!以後還能出去做事,和男子一樣。”
林氏看著報紙上模糊的插圖和文字,心中震動。這對她固有的認知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她沉默片刻,輕聲道:“時代……或許真的在變吧。”
齊嘯雲又看向正趴在桌邊,用毛筆認真描紅的瑩瑩,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期盼:“瑩瑩這麼聰明,要是也能去學堂就好了。”
林氏心中一動,卻沒有接話。送瑩瑩去新式學堂?這在以前是她從未想過的事情。且不說費用,她們的身份……太過敏感。
瑩瑩抬起頭,眨著大眼睛看了看齊嘯雲,又低下頭繼續描紅,小聲說:“娘親教我就很好。”
齊嘯雲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但那個念頭,似乎已經在他心裡埋下了種子。
時光如水,平靜的日子流淌得格外快。轉眼冬去春來,柳枝巷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院子裡的老槐樹也煥發了生機,鬱鬱蔥蔥。
瑩瑩又長大了一歲,出落得更加清秀可人,言行舉止在林氏的悉心教導下,沉靜大方,雖衣著樸素,卻難掩那份日漸顯露的大家氣質。她不僅女紅精湛,識字也已過千,簡單的賬目也算得清楚,偶爾還能幫林氏處理一些繡活上的往來。
齊嘯雲來的次數漸漸少了些。林氏從周伯口中得知,他進入了滬上最好的新式中學,課業繁重,齊老爺也開始帶著他接觸一些家族生意,有意培養他成為接班人。少年正在快速成長,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
但每次他來,帶給瑩瑩的書籍和見聞都更加深入和廣闊。他會和瑩瑩討論報紙上的時事,雖然瑩瑩大多隻是安靜地聽,但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映照出的世界已不再僅僅是柳枝巷的一方天地。
這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暗湧並未真正平息。
一天下午,林氏去交送一批繡品,瑩瑩獨自在家練字。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鬨聲,夾雜著馬蹄和車輪的響動。
瑩瑩好奇地走到院門邊,透過門縫向外望去。隻見一輛裝飾華麗的西洋馬車停在了巷口,一個穿著時髦洋裝、約莫七八歲、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車上跳下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體麵的老媽子。
那小姑娘似乎對柳枝巷的環境很是不滿,撅著嘴,用手裡精致的小洋傘指著地麵,嬌聲道:“吳媽,這是什麼破地方?臟死了!爹爹為什麼要我們來接這種窮酸親戚家的孩子去參加我的生日會?”
被稱作吳媽的老媽子連忙賠笑:“哎呦我的大小姐,您小聲點!老爺吩咐了,是齊家少爺特意提了好幾次,說柳枝巷有位莫小姐,聰慧可人,讓您多結交結交。齊家的麵子,老爺總要給的。”
“齊家哥哥?”小姑娘眼睛一亮,隨即又狐疑地看向瑩瑩家緊閉的院門,“住在這裡的人,能有什麼見識?彆到時候在宴會上出醜,連累我丟臉!”
吳媽低聲道:“聽說……是以前犯了事那家的……總之,小姐您就當給齊少爺一個麵子,應付一下便是。”
兩人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午後,清晰地傳入了門內瑩瑩的耳中。
小姑娘?犯了事那家?窮酸親戚?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瑩瑩心上。她握著門栓的小手微微收緊,臉色有些發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家和彆人不一樣,知道母親帶著她隱姓埋名、艱難求生,但如此直白地聽到外人帶著鄙夷的議論,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