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的秋,帶著黃浦江吹來的濕氣,黏膩地貼在行人的皮膚上。
貝貝挎著一個半舊的藍布包袱,站在車水龍馬的南京路口,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高樓大廈與低矮裡弄交錯,叮叮當當的電車與人力車夫粗重的喘息聲混雜,空氣中彌漫著汽油、脂粉、還有不知名食物的複雜氣味。這與她從小長大的江南水鄉,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還是離家時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印花布衫子,腳下是一雙沾了泥點的布鞋,與周圍那些穿著旗袍、皮鞋,燙著卷發的摩登女郎格格不入。包袱裡,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她最珍視的幾樣東西:養母精心教導下繡出的幾方帕子、一個荷包,還有那半塊用紅繩係著、貼身藏好的玉佩。
想到養父莫老憨還躺在江南小鎮的床上,等著錢抓藥治病,貝貝攥緊了包袱帶子,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份初來乍到的惶恐壓了下去。她必須在這裡立足,必須賺到錢。
幾天下來,她幾乎跑遍了滬上大大小小的繡莊和成衣鋪。那些掌櫃的,有的看她年紀小,又是外地口音,連包袱都不願打開就揮手趕人;有的倒是看了她的繡活,嘴上誇讚幾句“針腳細密”、“花樣彆致”,可一談到工錢,便拚命壓價,開的價錢連在滬上租個亭子間都勉強。
“小姑娘,不是我說你,你這繡法是江南的老路子,在咱們滬上不時興啦!現在太太小姐們都喜歡洋派的花邊、蕾絲,要麼就是蘇繡、湘繡那種大氣磅礴的。你這個……嘖嘖,自己留著玩吧。”一家位於四馬路的繡莊掌櫃,捏著她一方繡著“魚戲蓮葉間”的帕子,語氣輕蔑。
貝貝咬著唇,默默收回帕子。她知道自己技法和花樣或許不夠“時髦”,但養母說過,她的繡活裡有水鄉的靈氣,是那些機械複製的花邊比不了的。她不信偌大的滬上,找不到一個識貨的人。
從最後一家碰壁的繡坊出來,天色已近黃昏。貝貝摸了摸乾癟的荷包,裡麵隻剩下幾個銅板。今天若再找不到活計,恐怕連最便宜的大通鋪都住不起了。
她心事重重地沿著人行道走著,盤算著是不是該去碼頭或者紗廠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扛包、紡紗之類的力氣活。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從旁邊巷口竄出,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手極其靈巧地在她包袱上一扯一拽!
“哎呀!”貝貝隻覺得手上一輕,包袱已被那人搶了去!
“站住!我的包袱!”貝貝又急又怒,那裡麵可有她的全部家當和那幾方指望賣錢的繡品!她拔腿就追。
那扒手顯然是個老手,身形滑溜得像條泥鰍,在熙攘的人群中左衝右突。貝貝雖在江南水鄉練就了一副好腳力,但畢竟對滬上的街道不熟,追了幾條街,眼看著那扒手就要鑽進一條更狹窄的弄堂,心急如焚。
就在此時,一輛黑色的福特汽車恰好從旁邊路口緩緩駛出,擋住了扒手的去路。扒手猝不及防,差點撞在車頭上,腳步一滯。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熨帖的深灰色西裝、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邁步下車。他約莫二十出頭年紀,麵容俊朗,眉頭微蹙,眼神銳利地掃過眼前這略顯混亂的場麵。
“怎麼回事?”他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
那扒手見勢不妙,扔下包袱就想跑。
“抓住他!”年輕男子對身後的司機吩咐了一句。那司機身手矯健,幾步上前,輕易就扭住了扒手的胳膊。
貝貝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先是感激地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然後趕緊撿起地上的包袱,緊緊抱在懷裡,仔細檢查。幸好,東西都在,那幾方繡帕也隻是沾了點灰。
“謝謝你,先生!”貝貝對著年輕男子,用帶著吳儂軟語口音的官話道謝,同時微微躬身。這是養母教她的禮節。
年輕男子——齊嘯雲,目光落在貝貝身上。少女因為奔跑而臉頰泛紅,額角帶著細密的汗珠,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江南溪水裡浸過的黑曜石。她身上的藍布衫子雖然舊,卻洗得乾乾淨淨,整個人透著一股與這浮華都市格格不入的清澈與韌勁。
“舉手之勞。”齊嘯雲淡淡應了一句,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她懷中的包袱,以及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敞開的衣領處,隱約露出的一截紅繩。不知為何,那紅繩讓他心頭莫名一動,但那感覺稍縱即逝。他並非多管閒事之人,今日出手,多半是那扒手驚了他的車駕。
“以後小心些,滬上不比彆處。”他語氣依舊平淡,說完便轉身,準備上車。
“先生請留步!”貝貝卻突然叫住他。她猶豫了一下,從包袱裡取出那方剛才被繡莊掌櫃貶斥的“魚戲蓮葉間”的帕子,雙手遞過去,“這個…不成敬意,謝謝先生援手之恩。”
齊嘯雲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她手中的帕子。白色的細棉布底子上,幾片蓮葉舒卷自如,兩條錦鯉靈動鮮活,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布麵上躍出。針法細膩,配色清雅,尤其是那魚兒的神韻,帶著一股野生的、蓬勃的生命力,確實與他平日裡見的那些或匠氣、或豔俗的繡品不同。
他本是隨口一句提醒,沒想到這姑娘如此鄭重地道謝。他本不欲收,但看著少女那雙清澈而執拗的眼睛,以及那方確實有幾分靈氣的繡帕,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繡得不錯。”他接過帕子,指尖觸碰到細密的針腳,評論依舊簡短。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帕子一角一個不甚起眼的、用更細的絲線繡出的標記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小小的、抽象的莫字紋樣,與他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像似乎有些重疊。莫……他心中那個關於莫家舊案的疑團,似乎被這小小的標記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抬起眼,再次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眉眼之間……似乎並無太多相似之處。是巧合嗎?
“你這繡法,跟誰學的?”他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貝貝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位看起來身份不凡的先生會對她的繡活感興趣,老實回答:“是我娘教的。”
“你娘是江南人?”
“嗯,我們是蘇州那邊的。”貝貝點頭,並未提及養父母的身份。
齊嘯雲若有所思。莫家祖籍並非蘇州,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他將帕子折好,放入西裝內袋,點了點頭:“手藝很好,在滬上堅持下去,會有出路。”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上了汽車。
黑色的福特車緩緩彙入車流,消失在街角。
貝貝站在原地,看著汽車消失的方向,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這位先生雖然話不多,看起來也有些冷淡,但似乎……並不壞。他最後那句“會有出路”,像是一顆小小的火種,落在她有些冰涼的心上,重新點燃了一絲希望。
她握緊了包袱,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她記得來時路過一條小街,那裡似乎有幾家看起來沒那麼氣派,但或許會更願意給她機會的小繡坊。
而駛遠的汽車裡,齊嘯雲靠在座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那方絲帕細膩的質感。那個“莫”字標記,以及少女那雙清澈倔強的眼睛,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去查一下,最近滬上有沒有從蘇州來的,繡活好的年輕女子,大概……十七八歲年紀。”他忽然對前排的司機吩咐道。
“是,少爺。”司機應道。
齊嘯雲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眼神深邃。莫家的案子,父親一直諱莫如深,但他總覺得背後另有隱情。任何一點可能的線索,他都不想放過。這個偶然遇到的繡花姑娘,會是那條不起眼,卻可能通向真相的絲線嗎?
他不知道。但滬上的水,本就深得很。多留意一分,總無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