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才停。
同福裡的弄堂被一層薄薄的、臟兮兮的積雪覆蓋,石板路更滑了。早起倒馬桶的婦人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摔個跟頭。煤球爐的煙囪裡冒出的白煙,在寒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給灰撲撲的弄堂蒙上一層更壓抑的色調。
但莫瑩瑩的心,是雀躍的。
自從齊嘯雲送來那本識字課本,並承諾教她認字後,她感覺整個灰暗的世界都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光照了進來。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枕頭底下那本嶄新的課本,哪怕還不認識幾個字,隻是看著那些方方正正的墨字,聞著油墨的味道,心裡就踏實。
齊嘯雲沒有食言。
雪停後的第一個晴天,午後,他又獨自一人來了。這次他帶了一小捆裁得整整齊齊的毛邊紙,一支新的小楷毛筆,還有一塊用了一半的墨錠。
“老先生那邊,我跟他說妥了。”齊嘯雲一邊將東西放在小桌上,一邊對林月茹說,“每天午後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瑩瑩可以去他那裡聽一個時辰的課。老先生人很好,知道瑩瑩的情況,答應隻收最基本的紙墨錢,每月……二十個銅板。”
二十個銅板,對於林月茹來說,依然是一筆需要仔細掂量的開支。她補一件長衫,工錢不過五個銅板。但她看著女兒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渴望,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從貼身的小布囊裡數出二十個銅板,用一塊乾淨手帕包好,遞給齊嘯雲:“麻煩雲少爺轉交給老先生。明天……明天我就讓瑩瑩過去。”
齊嘯雲沒有接錢,而是看向瑩瑩:“瑩瑩,老先生住在弄堂最外麵,那間門口有棵歪脖子棗樹的房子。明天未時,你自己能過去嗎?”
瑩瑩用力點頭,小臉因為激動而泛紅:“我能!”
“好。”齊嘯雲這才接過銅板,小心收好,“那今天,我先教你認頭五個字。”
林月茹將屋裡唯一那張小桌擦得更乾淨了些,又往炭爐裡加了一塊煤,讓屋裡更暖和點。然後她便坐到角落的竹椅上,拿起針線,不再打擾他們。隻是偶爾,她的目光會從手中的活計上抬起,落在那兩個湊在燈下的身影上,眼神溫柔而酸楚。
齊嘯雲鋪開一張毛邊紙,磨好墨,執筆蘸飽。
“今天我們先學最常用的五個字:天、地、人、你、我。”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天’,就是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他邊說,邊在紙上寫下一個端正的“天”字,“你看,第一橫短,第二橫長,下麵一個人字撐起來,像不像一個人頂著天?”
瑩瑩湊得極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筆尖的移動,小腦袋跟著一點一點,仿佛要將每一筆的走勢都刻進腦子裡。
“天地人,是古人說的‘三才’。”齊嘯雲難得話多了一些,這些知識也是他在學堂裡剛學不久,此刻教起來,竟有種彆樣的成就感,“天覆蓋萬物,地承載萬物,人是萬物之靈。記住了嗎?”
“記住了。”瑩瑩輕聲重複,“天,地,人。”
“好,那你來試試。”齊嘯雲將毛筆遞給她。
瑩瑩有些緊張地接過筆。她的手很小,握筆的姿勢是齊嘯雲剛剛糾正過的,還有些彆扭。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回想著剛才看到的筆畫順序,慢慢地、極其認真地在紙上畫下第一橫。
歪了,而且墨色太濃,暈開了一小團。
瑩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像做錯了天大的事,抬頭怯怯地看了齊嘯雲一眼。
“沒事。”齊嘯雲語氣平靜,“我第一次寫的時候,比這還難看。再寫一次,手要穩,心要靜。”
瑩瑩定了定神,重新蘸墨,這次動作更慢,更小心。第二遍的“天”字,雖然依舊稚嫩,但結構對了,筆畫也清晰了許多。
“很好。”齊嘯雲點頭,眼中帶著讚許,“再來,寫‘地’。左邊一個‘土’,右邊一個‘也’。土地,就是生養我們的泥土……”
時間在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中悄然流逝。炭爐裡的煤塊偶爾發出“劈啪”的輕響,屋外弄堂裡傳來模糊的市井之聲。但這方寸之間,隻有少年清朗的講解聲,和女孩偶爾低低的、認真的應和。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
瑩瑩麵前的毛邊紙上,已經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天、地、人、你、我”這五個字,一遍又一遍。越到後麵,字形越穩定,雖然談不上好看,但已初具模樣。
“今天就到這裡。”齊嘯雲收起筆墨,“這五個字,你要記熟,不僅要會寫,還要明白意思。明天去老先生那裡,他可能會考你。”
“嗯!”瑩瑩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寫滿字的紙撫平,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地夾進識字課本裡。
齊嘯雲起身告辭。林月茹送他到門口,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齊嘯雲隻是搖頭,走到弄堂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那間低矮的灶披間門口,瘦小的女孩還站在那裡,手裡緊緊抱著那本識字課本,目送著他。見他回頭,她立刻揚起一個有些羞澀卻無比明亮的笑容,用力揮了揮手。
齊嘯雲也揮了下手,轉身,彙入弄堂外稍顯寬闊的街道。寒風撲麵,他卻覺得心裡有種溫熱的充實感。
幫助一個想讀書卻讀不起書的孩子,這種感覺,似乎比他背出一篇艱澀的古文、得到先生的誇獎,更讓人……滿足。
第二天,未時將至。
林月茹給瑩瑩換上最乾淨的一身衣裳——一件半舊的棗紅色夾襖,雖然打了補丁,但洗得很乾淨。又用梳子沾了點水,將她枯黃的頭發梳順,重新紮好。
“去了老先生那裡,要聽話,認真聽講,不要多話。”林月茹細細叮囑,“若有旁的孩子……莫要與人爭執。知道嗎?”
瑩瑩點頭如搗蒜,心思早已飛到了那棵歪脖子棗樹下。
“去吧。”林月茹摸了摸女兒冰涼的小臉,將識字課本和那支小楷毛筆、半塊墨錠用一塊舊布包好,遞給她。
瑩瑩接過布包,像捧著稀世珍寶,深吸一口氣,邁出了家門。
弄堂裡的積雪化了些,路麵更加泥濘濕滑。瑩瑩小心地避開積水,朝著弄堂口走去。越靠近外麵,房屋似乎稍稍齊整了些,人也多了起來。有婦人在門口生爐子,有孩子追逐打鬨,還有收破爛的搖著鈴鐺慢悠悠地走過。
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同福裡就這麼大,誰家有什麼事,很快就能傳開。莫家母女搬來兩年,雖然低調,但那樣出眾的容貌氣度(哪怕落魄了,林月茹的儀態依舊與周遭格格不入),早就引人注目。如今聽說那小姑娘要去念書了,更是惹來各種打量和議論。
“喲,這不是莫家小囡嗎?這是要去哪兒啊?”一個坐在門口剝豆子的胖婦人揚聲問道,語氣裡帶著幾分探究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瑩瑩腳步頓了頓,低著頭,小聲回答:“去……去認字。”
“認字?”胖婦人笑了,笑聲有些誇張,“嘖嘖,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落魄成這樣了,還想著念書呢?認得幾個字,能當飯吃?”
旁邊幾個閒漢也跟著哄笑起來。
瑩瑩的臉瞬間紅了,不是害羞,是窘迫,還有一絲難言的憤怒。她咬緊下唇,沒有回應,加快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穿過了那片令人不適的目光和笑聲。
終於,她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棗樹。
樹在弄堂最外側,挨著一堵較高的院牆,樹下是一間比周圍房子稍大些、但也十分老舊的平房。門是普通的木板門,漆早已剝落,但門口打掃得很乾淨,沒有積雪和雜物。
瑩瑩站在門口,心跳得厲害。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摸了摸懷裡的布包,這才鼓起勇氣,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裡麵傳來一個蒼老卻溫和的聲音。
瑩瑩推門進去。
屋裡比想象中亮堂。窗戶開得大,午後的陽光斜射而來,照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屋裡陳設簡單,靠牆是一排書架,擺滿了新舊不一的書籍,有的線裝,有的洋裝。正中放著一張舊式的長條書案,案後坐著一位清臒的老者,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低頭看著一本書。
書案前,已經坐著四五個孩子,年齡從五六歲到八九歲不等,穿著打扮各異,有的整潔些,有的和瑩瑩一樣補丁摞補丁。此刻都轉過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來的、瘦瘦小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