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來得又急又凶。
天還沒亮,豆大的雨點就砸在漁村低矮的瓦簷上,劈啪作響。莫老憨家那間搖搖欲墜的茅屋裡,潮濕的黴味混著草藥苦澀的氣息,直往人鼻腔裡鑽。床榻上,莫老憨昏睡著,臉色蠟黃如紙,額頭上覆著濕毛巾,胸口纏著的布條滲出暗紅的血漬。
“爹……”阿貝跪在床邊,握著養父粗糙的手,那隻曾經能一槳拍碎魚頭的手,此刻綿軟無力,指尖冰涼。
三日前,黃老虎帶著十幾個打手來收“碼頭稅”。那是新立的規矩——凡是在青龍灣打漁的船隻,每月要交三成漁獲,或折現五塊大洋。莫老憨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青龍灣是老祖宗傳下的漁場,憑什麼交稅給你們?”
黃老虎二話不說,掄起鐵棍就砸。莫老憨護著身後的老弱婦孺,硬生生挨了三棍,肋骨斷了兩根,吐著血沫子倒下。若不是鄉親們拚死攔住,怕是當場就沒了性命。
“阿貝……”床上的莫老憨忽然睜眼,聲音微弱,“彆……彆去報仇……”
“爹,您醒了!”阿貝忙湊近,“我不去報仇,您彆說話,養著身子。”
莫老憨艱難地搖頭:“黃老虎……背後有人……咱們惹不起……”話沒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咳出血絲。
阿貝忙扶他躺好,轉身去灶間煎藥。瓦罐裡的藥已經熬了三遍,湯色淡得像清水。家裡最後一點積蓄,三天前就全給了鎮上的郎中,換回這幾包草藥。如今米缸見底,藥也快斷了。
雨勢漸小,窗外透進灰白的天光。阿貝端著藥碗回屋,卻見養母莫嬸坐在門檻上,手裡攥著那塊玉佩——那是十六年前撿到她時,繈褓裡唯一的信物。半塊青白玉,雕著精細的雲紋,觸手溫潤。
“娘?”阿貝輕喚。
莫嬸抬起頭,眼圈紅腫:“阿貝……娘想了一夜。你爹這傷,沒有好藥好食,怕是撐不過這個月。家裡……家裡實在沒轍了。”
她顫抖著把玉佩遞過來:“這玉佩,是當年你親生爹娘留給你的。娘不懂玉,但鎮上當鋪的朝奉說過,這是上好的和田玉,值錢。你……你拿著它,去滬上吧。”
“滬上?”阿貝愣住了。
“對,滬上。”莫嬸擦掉眼淚,“你親生爹娘能在你繈褓裡放這樣的玉,定然是大戶人家。就算……就算他們不在了,總有親戚故舊。你去找找看,總比在漁村等死強。”
阿貝搖頭:“我不去。我要守著爹和您。”
“傻孩子!”莫嬸急了,“你守著我們有什麼用?你爹的傷要錢治,家裡的生計要錢維持。你去滬上,若能找到親人最好;若找不到,就憑你這手刺繡功夫,在滬上討生活也比在漁村強百倍!”
她拉著阿貝的手,語重心長:“娘知道你舍不得。可這是唯一的活路了。你爹若有三長兩短,這個家就散了。阿貝,聽娘的話,去吧。”
阿貝咬著嘴唇,指甲掐進掌心。她何嘗不知道家裡的困境?可讓她丟下重傷的養父、年邁的養母,獨自去那千裡之外的滬上,她怎麼忍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阿貝!阿貝在嗎?”是隔壁的春生哥,渾身濕透,臉上帶著急色,“黃老虎的人又來了!說今天再不交稅,就……就把你爹拖去碼頭示眾!”
“什麼?!”阿貝霍然起身。
“他們還帶了船,說要封了青龍灣,以後誰也彆想打漁!”
阿貝眼中寒光一閃。她抓起門邊的蓑衣披上,又抄起牆角那根撐船的竹篙——竹篙頂端包著鐵尖,是莫老憨以前防身用的。
“阿貝,你彆去!”莫嬸拉住她。
“娘,我不去,他們真會拖走爹。”阿貝掰開養母的手,聲音堅定,“您照顧好爹,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去!”春生也抄起魚叉。
“春生哥,你留下護著鄉親們。”阿貝搖頭,“我一個人,目標小,好脫身。”
她推門而出,衝進雨幕。梅雨細密,打在臉上涼絲絲的。漁村的小路泥濘不堪,阿貝卻跑得飛快——十六年水鄉生活,她的腳底板早練出了在泥濘裡如履平地的本事。
青龍灣碼頭,此刻一片狼藉。
七八條漁船被拖上岸,船底被鑿了窟窿。黃老虎的手下正把漁網往火堆裡扔,火焰舔舐著浸了桐油的漁網,騰起滾滾黑煙。十幾個漁民被圍在中間,敢怒不敢言。
黃老虎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不知從哪家搶來的——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煙鬥,眯眼看著眼前景象。他四十來歲,滿臉橫肉,左眼角一道刀疤直劃到耳根,那是早年跟人搶碼頭留下的。
“都給我聽好了!”黃老虎吐出一口煙圈,“從今往後,青龍灣歸我黃爺管!想打漁?行,每月交五塊大洋,少一個銅板都不行!誰要是敢私自下網——”他一腳踢翻旁邊的魚簍,活魚在泥地裡撲騰,“這就是下場!”
“黃爺,五塊大洋……實在太多了!”一個老漁民顫聲哀求,“往年風調雨順,一個月也掙不到五塊啊!”
“那是你們沒本事!”黃老虎冷笑,“我黃爺替你們打點官府,疏通關係,不要錢啊?五塊,一個子兒不能少!今天先拿莫老憨開刀,讓你們看看不交稅的下場!”
他一揮手:“去!把莫老憨拖出來!”
兩個打手應聲就要往村裡衝。
“站住!”
清脆的女聲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雨幕中,一個穿著蓑衣的身影快步走來。蓑衣下擺沾滿泥漿,但那人脊背挺直,腳步沉穩。走到近前,她掀開鬥笠,露出一張清秀卻堅毅的臉——正是阿貝。
“喲,這不是莫老憨的養女嗎?”黃老虎眼睛一亮,上下打量,“幾年不見,出落得這麼水靈了。怎麼,替你爹來交稅?”
阿貝不理他,目光掃過被毀的漁船、燃燒的漁網,最後落在黃老虎臉上:“黃爺,青龍灣是漁村上百戶人家的生計所係。你斷了大家的活路,就不怕遭報應?”
“報應?”黃老虎哈哈大笑,“在這青龍灣,我黃爺就是天!報應?誰敢給我報應?”
他站起身,走到阿貝麵前,伸手要去摸她的臉:“小丫頭片子,口氣倒不小。這樣吧,你爹的稅,我可以免了。不過嘛……你得跟我回去,給我當個使喚丫頭。怎麼樣?”
阿貝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黃爺說笑了。我今天來,是想跟黃爺打個賭。”
“打賭?”黃老虎饒有興致,“賭什麼?”
阿貝指著青龍灣寬闊的水麵:“就賭這青龍灣。若我贏了,往後青龍灣一切照舊,您不能再收稅,還得賠鄉親們的損失。若我輸了——”
她從懷裡掏出那半塊玉佩,舉在手中:“這玉佩,歸您。另外,我任憑黃爺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