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營的營門在身後沉重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後一點聲息。火把的光在夜風中明明滅滅,將持戟肅立的士兵們的臉映得晦暗不明。沈清辭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麵孔——眼神空洞,姿態僵硬,與周子明帶來的那兩百騎兵如出一轍。
站在營門正中的將領上前兩步,臉上堆起的笑容如同麵具般浮在表麵。他抱拳躬身,動作標準得挑不出錯處:“末將趙崇山,恭迎皇後娘娘、安寧郡主。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沈清辭沒有立刻回應。她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
“趙崇山”年約四十,麵龐方正,下頜留著短須,左眉處有一道不甚明顯的舊疤——兵部存檔的畫像和履曆上確實有這樣的記載。鎧甲擦得鋥亮,站姿挺拔,完全符合一個從軍二十餘年的將領該有的樣子。
但沈清辭記得墨雲舟說過的話:“真正的趙崇山半年前就戰死了,現在的‘趙崇山’是墨家的人假冒的。”
她麵上不顯,隻微微頷首:“趙將軍不必多禮。”
楚晚瑩站在她身側,同樣在觀察。她的目光停留在“趙崇山”的雙手上——那是雙握慣了刀劍的手,虎口和指節處都有厚繭,但……
“趙將軍,”楚晚瑩忽然開口,聲音溫和,“聽聞您三個月前在剿匪時左臂受過傷,不知可痊愈了?”
“趙崇山”笑容不變:“多謝郡主關心,隻是皮肉傷,早已無礙。”他自然地抬了抬左臂,動作流暢。
但楚晚瑩注意到了——他抬臂時,肩膀有一個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停頓。那不是舊傷未愈的滯澀,更像是……不習慣這個動作。
一個用刀二十年的將領,會不習慣抬左臂?
沈清辭也看到了。姐妹倆交換了一個眼神。
“本宮一路勞頓,不知可否先安置?”沈清辭適時開口,打斷了這無聲的審視。
“自然,自然。”“趙崇山”側身引路,“末將已備好營帳,請娘娘和郡主移步。康親王殿下身體抱恙,正在靜養,待明日……”
“趙將軍,”沈清辭停下腳步,轉頭看他,目光清淩淩的,“康親王是陛下皇叔,更是本宮長輩。他既然身體不適,本宮理當即刻探望。郡主精通醫術,或可診治。”
“趙崇山”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複:“娘娘孝心可嘉,隻是王爺患的是時疫,恐有傳染之險。為娘娘鳳體著想,還是……”
“時疫?”楚晚瑩挑眉,“江南近來並無疫情上報。況且大營之中若有時疫,為何不見隔離病患,不見煎煮防疫湯藥?趙將軍,您這大營裡,可聞不到半點藥味啊。”
這話問得尖銳,“趙崇山”眼底掠過一絲陰鷙,但語氣依然恭順:“郡主明鑒,王爺是單獨隔離醫治,湯藥都在彆處煎煮,故此間無藥味。末將一切都是為娘娘和郡主安危考慮。”
話說得滴水不漏,卻更顯可疑。
沈清辭不再糾纏,順勢道:“趙將軍思慮周全。那便明日吧。煩請帶路。”
“娘娘請。”
穿過層層營帳時,沈清辭留意著四周。這座大營布置得井井有條,巡夜士兵隊列整齊,但太整齊了——每個人的步伐、轉身、握戟的角度,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沒有軍營應有的那種混雜著疲憊、警惕和些許鬆懈的鮮活氣息,隻有一種被嚴密控製的死寂。
她們被帶到一處獨立院落。院子不大,圍牆高聳,牆頭嵌著防止攀爬的碎瓷片。
“娘娘早些歇息,末將告退。”“趙崇山”行禮退出。
院門關閉,落鎖聲清晰傳來。
楚晚瑩立刻壓低聲音:“牆外至少有三十人守著,東南西北各有一隊。”
沈清辭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去。火把光映出牆外晃動的身影,將院子圍得鐵桶一般。
韓統領從廂房快步走來,臉色凝重:“娘娘,郡主,這院子隻有正門一個出口。圍牆高丈二,牆頭有碎瓷,牆角還埋了鈴鐺——一動就會響。這是專門用來軟禁人的地方。”
“意料之中。”沈清辭轉身,目光落在桌上那壺已經備好的茶水上,“他不敢明著對我們下手,畢竟本宮是大靖皇後,你是陛下親封的郡主。但將我們困在這裡,切斷我們與康親王、與外界、甚至與這大營裡其他可能清醒之人的聯係,正是他該做的。”
楚晚瑩提起茶壺,仔細嗅了嗅,又取出一根銀簪探入,片刻後取出:“茶沒問題。”
“他暫時還需要我們活著。”沈清辭道,“活的皇後和郡主,比死的更有價值——無論是作為人質,還是作為某種‘證明’。”
她從袖中取出那個裝有“真言散”的小瓷瓶,放在桌上:“周子明說,假趙崇山每日亥時三刻會巡視大營,然後回中軍大帳,召主要將領議事。那是營中最核心人物聚集的時刻。”
楚晚瑩明白了:“你想在那個場合,讓他自己說出真相?”
“這是最快、最徹底的辦法。”沈清辭道,“三萬將士,大多數隻是聽令行事,未必清楚上層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他們效忠的‘趙將軍’早已換人。隻要假趙崇山親口承認自己是墨家之人,承認殺害劉老將軍、軟禁康親王,軍心頃刻就會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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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統領擔憂道:“可我們如何將藥下到他杯中?我們連這院子都出不去。”
“我們出不去,有人出得去。”沈清辭看向韓統領,“你手下那兩個擅長潛行的影衛,現在能聯係上周子明嗎?”
韓統領沉吟:“他們已按計劃於半個時辰前潛出探查。按約定,若找到周子明並取得信任,會在子時前後於東牆外第三棵楊樹下留記號。現在……快到子時了。”
話音剛落,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叩、叩叩”三聲,兩長一短,正是約定的暗號。
楚晚瑩迅速開窗,一個黑影如狸貓般滑入,是其中一名擅長潛行的影衛,名叫陳七。
“娘娘,郡主,韓統領。”陳七單膝跪地,語速很快,“屬下見到周參將了。他說,假趙崇山確實每日亥時三刻巡營,亥時末至中軍大帳議事,通常持續半個時辰。明日當值的帳前親衛中,有一人是周參將的心腹,可以配合。”
沈清辭將瓷瓶遞給他:“將此藥交給周子明。告訴他,明晚議事時,想辦法讓假趙崇山喝下摻了藥的茶。藥效發作需一刻鐘,屆時他會神思恍惚,有問必答,但事後全然不記得。讓周子明準備好要問的問題——必須是能當眾揭穿他身份的關鍵問題。”
陳七雙手接過瓷瓶,謹慎收好:“屬下明白。另外,周參將還讓屬下帶回一個消息。”
“說。”
“他說,假趙崇山身邊有一個黑袍人,很少露麵,但營中大事似乎都需此人首肯。周參將懷疑,那人才是墨家在江南大營真正的掌控者。還有,”陳七頓了頓,“被關押的將領家眷,不在普通地牢,而是在中軍大帳地下的一處暗室,有專門通道。守衛都是黑袍人帶來的,不是營中士兵。”
沈清辭和楚晚瑩對視一眼。
“黑袍人……墨家文脈的人?”楚晚瑩沉吟。
“很可能。”沈清辭對陳七道,“告訴周子明,一切按計劃進行,但要格外小心那個黑袍人。另外,儘可能摸清暗室入口和守衛情況。若能同時救出家眷,我們的勝算會更大。”
“是!”陳七領命,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窗外。
韓統領低聲道:“娘娘,周子明……真的可信嗎?萬一他臨陣倒戈,或者本就是假意投誠……”
沈清辭走到桌邊,倒了杯冷茶,慢慢飲下:“他的妻兒老小都被關在暗室。假趙崇山用毒控製將領,定期給解藥,同時也把家眷扣為人質,這是墨家控製人的典型手段。周子明幫我們,是險中求生;出賣我們,他全家立刻就會死。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選。”
她放下茶杯,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等明天晚上,等假趙崇山自己撕下偽裝。”
夜色更深,江南大營寂靜無聲,但在這寂靜之下,暗流已開始湧動。
同一片夜空下,北境荒原的鷹嘴崖卻被火光和廝殺聲撕裂。
崖頂不過百丈見方,此刻擠滿了傷痕累累的戰士。呼延灼站在崖邊,任憑夜風吹亂他染血的須發,肩頭舊傷崩裂的疼痛早已麻木。他望著崖下連綿三裡的敵營,火光映在他眼中,燒成兩團不滅的怒焰。
“王,最後三袋水,喝完了。”親衛統領拖雷啞著嗓子彙報,乾裂的嘴唇滲出血絲,“箭矢還剩一百七十支,能戰的兄弟……二百八十三人。”
呼延灼沒有回頭。他知道身後這些勇士的狀態——三天圍困,糧儘水絕,每個人都是靠意誌在撐。但他們眼中沒有恐懼,隻有死戰到底的決絕。
“拖雷,”呼延灼忽然問,聲音粗糲如砂石,“你跟了我多少年?”
“二十七年,王。”拖雷咧嘴,笑容牽動臉上傷口,“從您十六歲第一次上戰場,拖雷就跟在您馬後。”
“那你告訴我,我呼延灼這輩子,可曾背叛過兄弟?可曾出賣過草原?”
“從來沒有!”拖雷挺直脊梁,儘管這動作讓他肋部的傷口劇痛,“您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鷹,最忠誠的狼!烏維那個雜種,他不配提您的名字!”
呼延灼緩緩轉身,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但堅毅的臉:“你們都聽見了。烏維說我勾結大靖,出賣北狄利益,所以他要替天行道,奪我兵權,將我困死在這崖上。”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可我呼延灼對長生天起誓!我從未做過對不起草原的事!是烏維,他早在三年前就被墨家收買!墨家許諾他,隻要助他們顛覆大靖,就扶他做北狄可汗!為此,他不惜對自己兄弟下手,不惜將草原拖入戰火,去做墨家的馬前卒!”
崖頂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你們信我嗎?”呼延灼問。
“信!”二百多人齊聲嘶吼,聲音衝破夜空。
“好!”呼延灼眼中閃過狠厲,“那我們就讓崖下那三萬被蒙蔽的勇士聽聽,到底誰才是叛徒!”
他話剛說完,崖下忽然傳來新的騷動。一隊騎兵自北方如利刃般切入烏維軍的包圍圈,為首之人正是岩峰,墨雲舟伏在他身後,手中高舉一麵殘破的雪岩族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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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賢王!大靖靖國公墨雲舟,奉旨前來!”嘶喊聲穿透混亂的戰場。
“放吊籃!接他們上來!”呼延灼立刻下令。
拖雷帶人放下繩索吊籃,但烏維軍顯然也發現了這支突然出現的援軍,箭雨更加密集地潑灑過來。
岩峰率雪岩族戰士拚死護住吊籃下方,盾牌上瞬間釘滿箭矢。不斷有人中箭落馬,鮮血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墨雲舟肩頭舊傷未愈,又添新創,但他咬緊牙關,在岩峰的掩護下抓住吊籃繩索。吊籃緩緩上升,下方箭矢呼嘯,幾次擦著他的身體掠過。
當他終於踏上崖頂時,幾乎站立不穩。呼延灼一把扶住他:“墨國公!”
“還……死不了。”墨雲舟喘息著,從懷中取出用油布仔細包裹的聖旨,“左賢王,陛下聖旨。”
呼延灼單膝跪地,雙手接過。展開黃綢,借著火把光快速瀏覽,眼中神色變幻——驚訝、震動,最終化為一種複雜的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