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裡風大,炭盆搬到外麵,很快便有熄滅之勢,煙也越來越濃,沈宓時刻提防被人發現,隻得解下身上披風,讓翠微拎起來擋在風口。
身上沒了披風禦寒,沈宓很快冷得瑟瑟發抖,指尖僵硬到很快拿不穩要填進炭盆裡的紙錢。
翠微不免擔憂,“姑娘為了早日能伴駕殿下左右,這兩日忍著苦喝藥,身子才好些,這下又嚴重了……”
沈宓輕輕搖頭,“不妨事,一會兒而已。”
她一邊將紙錢往炭盆裡燒,一邊低聲喃喃:“爹爹,阿娘,哥哥,你們還好嗎?是稚娘不孝,今歲冬至沒能到延州祭拜,希望這些紙錢你們可以看到。”她吸吸鼻子,“你們不用擔心稚娘,我在東宮過得可好了,錦衣玉食,下人們都對我恭恭敬敬的,就像從前在家裡那般,雖然還沒見到陛下,但女兒見到了皇後娘娘,娘娘還對女兒噓寒問暖,說女兒比起畫像上瘦了些。”沈宓忽然手一頓,因為她隱約聽到了說話聲。
顧湛繞過重重垂花門,不免蹙眉:“孫澄,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孫澄一臉疑惑:“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顧湛放緩腳步,“像是,什麼東西燒著了?”
孫澄抬眼一望,“瞧著也不像走水,後麵便是沈良娣的青鸞殿,應當是值守的宮女偷懶,不慎將藥煎糊了?”
顧湛輕輕點頭,隻繼續朝前走去。
沈宓匆匆回頭,卻隻見到兩隻烏鴉從枯枝上掠起。
翠微也跟著鬆一口氣,“姑娘莫慌,隻是烏鴉。”
沈宓這方往炭盆裡填紙錢,心中總是惴惴不安。
孫澄提燈在顧湛身前引路,“殿下當心,奇怪,這青鸞殿附近值守的宮人都去哪裡了?莫不是因為今夜冬至全部偷懶去了?難怪沈良娣的藥會煎糊。”
繞過最後一重月洞門,顧湛卻隱約看到兩片單薄的背影,以及她們麵前的火光。
因為方才那陣聲音,沈宓心下本就極度不安。她一邊擔心會有人發現,一邊又告訴自己,隻是一個炭盆而已,沒人會留意到青鸞殿的。
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又是那般清晰,像踩在她的心門上。
她強撐著鎮定,繼續道:“太子殿下麼?殿下,待我也是極好的,那天還賜了我許多……”
她沒忍住再次回頭,卻看見了一隻宮燈,不顧三七二十一,從翠微手中奪過披風,蓋在尚在燒紙錢的炭盆上。
“噓。”她朝翠微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在看清那兩人是沈宓主仆後,顧湛卻退回月洞門後,示意孫澄將燈拿遠些。
一時四下闃寂,沈宓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但那隻宮燈卻再未出現過,仿佛隻是她的幻覺。
左思右想,她還是從地上抱起裹著披風的炭盆,炭盆還有些燙,但她不敢鬆手,強忍著疼痛抱著炭盆回殿。
等回到寢殿放下炭盆後,沈宓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燙傷。
“姑娘怎能自己抱起這炭盆,指尖都燙紅了。”翠微滿眼心疼。
“我總是疑心有人來,本就是冒險之舉,還是小心謹慎為上。”沈宓並未在意指尖的傷,她被那吳教習苛責時,日日端滾燙的茶杯,已然習慣。
“應當無事,若是有人發覺,不至於現在還沒事,而且炭盆姑娘都抱回來了,即使殿下知曉,我們咬死不認便是了。”翠微為她寬心。
“但願如此。”
顧湛看見那兩隻身影迅速離開,遣孫澄過去查探情況,不多時,孫澄指尖捏著一片未燒儘的紙錢回來了。
孫澄覷著顧湛的神色,呈堂證供之下,他即使有心為那沈良娣說好話也是不能了。
顧湛接過那半張紙錢,唇角輕勾,果真如此。
據孫澄所說,那沈良娣的身體前兩日已有好轉之勢,偏偏今日就病重不能赴宴,原是今日冬至,她想悄悄為父母兄長燒紙錢。
雖則這是宮中大忌,但他隻是隨手將那紙錢從宮燈口丟進去,很快那半張紙錢被燒成灰燼,落在燈罩裡。
左右沒旁人看見,傳揚出去,反倒是他禦下不嚴,被台諫那些人知曉了,必要參他一本,想想便令人頭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孫澄以為太子要動怒,卻不想他隻是輕輕放下,本以為此事就這般輕輕揭過,然而太子殿下次日竟讓他送燙傷藥和新披風去青鸞殿,他雖疑惑,卻不敢多問。
而那位沈良娣在看到他呈上來的東西時,臉色瞬間煞白。
沈宓示意翠微收下,“孫公公,這是——”
孫澄不敢隱瞞,神色複雜:“是殿下的意思。”
一切都在不言中。沈宓本還寄希望於是孫澄看到的,可昨夜那人竟是顧湛?顧湛的意思不正是,昨夜的一切他都看見了嗎?
來不及深思,她隻先和孫澄頷首:“勞煩孫公公走這一趟,謝殿下,關懷。”
孫澄拱手,並未在青鸞殿多留。他也想寬慰沈良娣兩句,隻是昨夜之事,饒是他跟在太子殿下身邊多年,也不知殿下究竟何意。
等孫澄走後,沈宓才虛脫一般地坐進圈椅裡,從昨夜看見那盞宮燈時開始積攢的恐慌在此刻到達頂峰。
顧湛這是警告嗎?警告她自己已經知曉。
可顧湛若當真動怒,完全可以直接拆穿她,而不是不聲不響地離去。即使離去,也應該是言語敲打,而不是讓孫澄送藥和披風過來。
她又想起前兩日顧湛讓心腹程太醫來給自己診病之事,還有那些價值不菲的賞賜,以及這次的事情,沈宓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顧湛對她雖無情意,但也是有幾分偏私之心的麼?
懷揣著這點微薄的猜想,她卻不敢再深思。
不知何故,她心口忽地一悸,喉嚨也泛起刺疼,她隻以為是昨夜憂思過度未曾睡好的緣故,下意識去拿一旁小案上的茶盞,試圖潤潤嗓子,卻不想她指尖顫抖到連杯盞都拿不穩。
“啪”的一聲,汝窯瓷盞跌碎在地。
翠微才將那件披風收回櫃子裡,聞聲匆匆趕過來,見到的卻是額頭上冒著豆大汗珠、唇上血色全無的沈宓。
“姑娘!”翠微用帕子為她輕拭額頭上汗珠,“您還好吧?要傳太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