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元年的臘月,洛陽城頭鉛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雪粒子被朔風裹挾著,狠狠抽打在南宮德陽殿厚重的椒泥宮牆上,發出沙沙的碎響,像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啃噬著這煌煌漢室的根基。
殿內卻暖如暮春。巨大的青銅獸麵炭爐吐著紅舌,將沉水香烘得暖融馥鬱。十二歲的天子劉宏,裹在一件略顯寬大的玄色貂裘裡,蜷縮在禦榻深處,手裡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璿璣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繁複的星圖紋路。龍涎香的氣息混雜著地龍蒸騰上來的暖意,熏得人頭腦昏沉。他垂著眼瞼,長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掩住了眸底深處不屬於這具稚嫩軀殼的冰寒與警惕。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一股凜冽的寒氣猛地灌入,吹得殿角的宮燈一陣明滅搖曳。殿內侍立的大小黃門、宮女,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齊刷刷地矮了半截身子,屏息垂首。
一個裹著深紫色錦貂大氅的身影,踏著無聲的軟底宮靴,緩步走了進來。他麵皮白淨無須,眼袋鬆弛,嘴角卻天然帶著一絲上翹的弧度,仿佛永遠含著一抹謙恭的笑意。正是權傾朝野的中常侍曹節。他身後跟著兩名低眉順眼的小黃門,合力抬著一件被金紅色錦緞嚴密覆蓋的物事。
“老奴曹節,叩見陛下。陛下長樂未央。”曹節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溫和平順,在空曠的大殿裡清晰可聞。他撩起錦袍下擺,動作標準流暢地行了大禮,額頭輕觸冰涼的金磚。
禦榻上的劉宏像是被這聲音驚擾了清夢,懵懵懂懂地抬起頭,小臉上帶著孩童特有的、尚未完全清醒的迷糊。他揉了揉眼睛,視線茫然地掃過殿中匍匐的身影,最終定格在曹節身上,嘴角咧開一個毫無心機的笑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曹常侍?快起來,地上涼。”
“謝陛下隆恩。”曹節從善如流地起身,臉上那謙卑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幾乎要溢出來。他側身讓開,露出身後那件被錦緞覆蓋的神秘物件。“今兒個天寒地凍,老奴想著陛下在宮裡怕是悶得慌,特尋了個新鮮玩意兒,來給陛下解解悶,添點喜氣。”
劉宏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像兩顆被驟然點亮的黑曜石。他丟開手中的璿璣佩,那溫潤的白玉在錦緞上彈跳了兩下,滾落到榻角。他手腳並用地從寬大的禦榻上爬下來,赤著腳就踩在冰涼的金磚上,幾步就躥到了那覆蓋著錦緞的物件前,滿臉都是孩童見到新奇玩具時毫不掩飾的興奮與好奇:“是什麼?快讓朕瞧瞧!是好吃的點心嗎?還是新得的西域寶馬小馬駒?”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作勢就要去掀那礙眼的錦緞,動作急切又帶著點莽撞。
“哎喲,我的陛下,仔細手涼!”曹節口中驚呼著,動作卻是不緊不慢,搶先一步,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指穩穩捏住了錦緞的一角,臉上堆著哄孩子般的寵溺笑容,“點心馬駒算什麼稀罕?陛下請看,這才是真正的祥瑞吉兆!”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抖,猛地將錦緞掀開!
刹那間,仿佛有一道金光刺破了殿內略顯昏沉的光線!
一座微縮的宮殿模型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通體流光溢彩。模型高約三尺,整體以精銅鑄就,表麵鎏金,在炭火和宮燈的映照下,流淌著一種沉甸甸、晃人眼的富貴氣。模型的核心,是一座巍峨聳立的樓閣,飛簷鬥拱,層層疊疊,極儘工巧。樓閣之巔,一隻神駿非凡的銅雀引頸向天,雙翼微張,振翅欲飛。雀身線條流暢,每一片羽毛都鏨刻得栩栩如生,在金光中仿佛有了生命。最令人驚異的是雀首上鑲嵌的兩粒鴿卵大小的紅寶石,那紅,紅得純粹,紅得妖異,如同凝固的鮮血,又似燃燒的炭火,散發著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
整座模型做工之精巧,用料之奢華,窮極想象。金光與血紅的寶石光芒交織,霸道地攫取了所有人的視線,連角落裡的宮燈都黯然失色。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的聲音。那些匍匐在地的宮女、黃門,雖不敢抬頭直視禦前,眼角餘光瞥見這輝煌寶光,身體也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陛下,此乃‘金雀祥瑞台’!”曹節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激昂,“此雀乃上古神鳥後裔,口銜天玦,主社稷永固,皇圖永昌!老奴遍尋天下能工巧匠,費儘心血,終於尋得此寶,特獻於陛下!願陛下承天之祜,壽與天齊!”
劉宏像是徹底被這金光燦燦、巧奪天工的“玩具”迷住了。他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整個人都趴在了那冰冷的銅雀台基座上。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出,帶著孩童特有的熱切和莽撞,直接摸向了雀台最高處那隻神氣活現的銅雀。
“哇!好漂亮的大鳥!會飛嗎?”他口中發出毫無城府的驚歎,手指先是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銅雀冰涼堅硬的尾羽,隨即像是被那觸感和金光蠱惑,順著那流暢的曲線一路向上撫去,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似乎想將這金鳥抓在手裡把玩。“這紅石頭真亮!像…像阿母以前藏起來的瑪瑙珠!”他的聲音充滿了天真無邪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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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節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甚至更溫和了些,如同看著自家頑皮的孫輩。他微微上前一步,恰到好處地伸出右手,看似要護住興奮的小皇帝,免得他失手碰倒這價值連城的祥瑞。
“陛下喜歡就好。此乃祥瑞,輕撫即可,輕撫即可。”他溫言勸著,那隻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的手,卻如同鐵鉗般,無聲無息地搭在了劉宏細瘦的右臂上。五指微微收攏,指尖隔著厚實的貂裘衣袖,精準而有力地掐進了皮肉之中!
一股尖銳的、帶著警告意味的刺痛,瞬間從臂上傳來!
劉宏撫摸著銅雀翅膀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刺痛尖銳而短暫,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眼底那層刻意營造的狂熱。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破綻。他甚至順勢將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曹節扶著他的手臂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撐。
“朕知道啦,曹常侍!”他轉過頭,仰起小臉,對著近在咫尺的曹節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甚至帶著點傻氣的笑容。借著身體傾斜和手臂被“扶住”的姿勢,他那隻原本在銅雀翅膀上撫摸的左手,極其自然地、帶著點孩子氣的“不小心”,重重地蹭過銅雀高高翹起的華麗尾翎末端!
尾翎上那層厚重的、象征著祥瑞與財富的鎏金,在燈下閃著柔和的光。劉宏的袖口內側,一塊不起眼的、早已準備好的、用薄薄油紙包裹住的鬆煙墨塊,隨著他手臂的蹭動,隔著薄薄的油紙,在那光滑的鎏金尾翎上,留下了一道極其細微、顏色深暗、幾乎與金器本身陰影融為一體的墨痕!
動作快如電光石火,又自然得如同孩童的笨拙失誤。做完這一切,劉宏像是毫無所覺,依舊興奮地指著銅雀口中銜著的那枚玉玦:“曹常侍,這大鳥叼著的白石頭是什麼?能吃嗎?”
曹節的目光似乎在那道細微的墨痕上飛快地掃過,又似乎完全沒有留意。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如春風,扶著劉宏手臂的力道也恰到好處地鬆開了些,仿佛剛才那警告性的用力隻是無心之失。“陛下說笑了,”他嗬嗬笑著,聲音裡帶著長輩的縱容,“那是天玦,乃是溝通天地的神物,象征著陛下承天受命,豈是凡俗之物可比?陛下隻需知,此玦在此,便是我大漢江山永固之兆!”
“哦……”劉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露出一絲困惑,隨即又被那金光閃閃的雀台吸引,伸出小手,這次卻隻敢遠遠地虛指著雀首的紅寶石,“那這個呢?紅紅的,像火一樣!朕喜歡這個!”
“此乃西域火精寶石,采日月光華,萬年不熄,正是祥瑞之眼,護佑陛下龍目如炬,洞燭萬裡!”曹節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殿內暖意融融,炭火劈啪。金光映照著曹節謙卑笑容下深不見底的眼眸,也映照著劉宏那張寫滿天真與好奇、卻無人能窺見其下驚濤駭浪的小臉。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蓋著整個洛陽宮城。白日裡喧囂的德陽殿早已沉寂,巨大的殿宇在黑暗中隻剩下一個模糊而威嚴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
偏殿一隅,窗欞緊閉,厚厚的錦簾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雁魚燈孤零零地立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豆大的火焰在雁魚口中跳躍著,散發出昏黃而穩定的光芒,勉強驅散著案前一隅的黑暗,將少年天子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身後冰冷的宮牆上。
白日裡德陽殿中那個天真爛漫、被金光銅雀迷得神魂顛倒的小皇帝,此刻像是換了一個人。貂裘早已褪下,隻穿著一件素色的深衣。他脊背挺得筆直,端坐於案前,稚嫩的麵孔在搖曳的燈火下半明半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再無半分孩童的懵懂,隻剩下幽潭般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仿佛能穿透眼前的黑暗,看透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書案上,白日裡那枚被劉宏“不小心”在銅雀金翎上蹭過墨痕的鬆煙墨塊,此刻正靜靜地躺在那裡,旁邊是一小張裁剪得極其規整的、質地堅韌細膩的桑皮紙。墨塊上的油紙已被小心剝開,露出烏黑潤澤的本體。
劉宏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小小的墨塊拈起。指尖冰涼,動作卻異常沉穩。他微微傾斜墨塊,讓那沾染了鎏金粉末的側麵,對準了桑皮紙光滑的紙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