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六年的冬天,冷得邪性。大雪從臘月初便開始下,斷斷續續,未有停歇之意。洛陽城仿佛被一隻巨大的冰手攥住,坊市間的積雪深可沒膝,屋簷下垂掛的冰淩粗如兒臂,在慘淡的日光照耀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各衙署早已停了常朝,唯有傳遞緊急軍情的驛馬,偶爾艱難地踏破深雪,留下轉瞬即逝的蹄印,旋即又被新的風雪覆蓋。
然而,南宮溫德殿內,卻溫暖如春,甚至帶著一絲燥熱。巨大的鎏金銅獸爐裡,上好的紅羅炭燒得正旺,偶爾爆出一兩聲細微的劈啪脆響,濺起幾點火星。殿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壓下了炭火氣,更添幾分天家威嚴。
劉宏斜倚在軟榻上,身上隨意搭著一件玄色緙絲龍紋大氅,並未穿戴整齊的冕服。他麵前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上,奏疏堆積如山,朱批過的、待閱的、加急的,分門彆類,卻依舊顯得雜亂,仿佛這帝國無窮無儘的煩冗政務,怎麼也處理不完。
他手中拈著一份來自冀州刺史部的密奏,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麵。奏疏是加密過的,用的是一種新近才在少數心腹重臣間流通的密文格式,由秘閣那邊鼓搗出來。上麵的字句,若是翻譯成明文,足以讓任何一位太平年代的君王心驚肉跳。
“…钜鹿郡連日大雪,然太平道大賢良師張角及其弟張梁、張寶,於各縣設壇講經,施符水,信徒彙聚,日增恐不下萬計…郡縣吏或受其蠱惑,或畏其勢,多緘默不言,甚至有暗通款曲者…其眾往來傳遞消息,迅捷異常,組織之密,遠超尋常教派…民間暗傳讖語‘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流言洶洶,恐非吉兆…”
“太平道…張角…”劉宏輕聲咀嚼著這兩個詞,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跳動的燭火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他的指尖沾了些從窗縫滲入、又被殿內暖意融化的雪水,帶著冰涼的濕意,劃過“日增萬計”那四個刺眼的墨字。
冰水混合著墨跡,微微暈開少許。
“嗬…”他突然極輕地笑了一聲,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暖意,反而帶著一種冰冷的玩味,“萬計…好大的聲勢。”
就在他笑聲落下的刹那——
啪!
禦案旁的金絲炭盆裡,一塊燒得通紅的炭核毫無征兆地猛烈爆開!火星四濺!
幾點熾熱的火星,如同被無形的手彈射而出,竟越過炭盆的邊緣,不偏不倚,濺落在禦案一角那堆已經朱批過、本該由中書舍人歸檔封存的奏疏最上麵一份!
那赫然是一份來自光祿勳、例行公事彙報外戚勳貴子弟任職情況的普通奏疏。但就在火星濺落的瞬間,那奏疏封皮下,似乎夾藏著什麼彆的紙張的一角,因高溫灼燒而猛地卷曲、焦黑!
一股極其細微的、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劉宏的目光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驟然收縮!他原本慵懶倚靠的身形瞬間繃直,快如閃電般出手,兩根手指精準地捏住了那份奏疏的一角,猛地將其從堆疊的文書中抽了出來!
嗤啦——
夾藏在其中的那份薄薄的、顯然欲蓋彌彰的密折,被帶出了一大半!邊緣已被火星燎著,正迅速焦黑卷曲,露出裡麵一行行匆忙而隱晦的字跡!
劉宏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寒刺骨!他甚至不需要完全看清全部內容,隻需掃過幾個關鍵詞——“何進”、“昨夜”、“西園偏門”、“钜鹿大馬商張世平”、“贈汗血寶馬三匹、金餅兩箱”、“密談至子時”…
何進!他這個屠夫出身、靠著妹妹裙帶爬上車騎將軍之位的大舅哥!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私下接觸與太平道牽扯不清的钜鹿豪商張世平!?汗血寶馬?金餅?密談?他想做什麼?結連地方豪強?還是…與那些傳播“蒼天已死”妖言的太平道也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勾連?!
一股冰冷的、足以將殿內暖意徹底凍結的怒意,如同毒火般從劉宏心底猛地竄起!但他臉上,反而看不出絲毫波瀾,隻有眸色更深,更冷,仿佛萬載寒冰。
就在這時——
踏!踏!踏!
殿外漢白玉廣場上,傳來一陣沉重、整齊、帶著金屬甲葉摩擦撞擊聲的腳步聲!那聲音穿透厚重的殿門和呼嘯的風雪,清晰無誤地傳入殿中,並且正朝著溫德殿方向快速逼近!
不是尋常宮中侍衛巡邏的鬆散步伐,而是那種經過嚴格操練、隊形緊密、帶著肅殺之氣的軍陣步伐!是羽林衛!而且是成建製的羽林衛在調動!
劉宏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未經他的虎符調令,誰敢在宮禁之內擅自調動成建製的羽林衛?!
幾乎是同時——
“陛下!陛下!不好了!!”張讓尖利淒惶、幾乎變了調的嘶喊聲從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伴隨著一陣淩亂倉促、連滾帶爬的腳步聲!
砰!
溫德殿沉重的殿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一道縫隙!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沫瞬間倒灌而入,吹得殿內燭火劇烈搖晃,帷幔狂舞!張讓煞白如紙、寫滿驚懼的臉出現在門縫裡,他甚至顧不得禮儀,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進殿內,帶著哭腔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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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門!北宮門出事了!車騎將軍何進…他…他帶著西園新募的數百健卒,堵…堵住了北宮玄武門!皇甫嵩將軍的車駕剛從秘閣出來,要回北軍大營,被…被何進的人攔住了!雙方劍拔弩張,就…就要火並了啊陛下!”
何進?率兵堵宮門?攔截剛剛掌了北軍實權的皇甫嵩?!
這已不是簡單的跋扈,這是赤裸裸的兵諫!是逼宮!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怒、冰冷殺機和某種“果然來了”的暴戾情緒,如同岩漿般在劉宏胸中轟然炸開!
嘩啦——!
他猛地振袖起身!玄色龍紋大氅如同巨大的夜翼般驟然展開,帶起的勁風瞬間將禦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疏、筆墨紙硯、連同那份燒焦了邊角的密折,全部掃落在地!墨汁潑濺,紙張紛飛,冰涼的雪水和融化的墨跡汙損了華貴的波斯地毯!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卻讓他腦中那根因連日操勞和巨大壓力而緊繃的弦,驟然間發出了清晰的錚鳴!
“好…好得很!”劉宏的聲音低沉下去,不再帶有絲毫溫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鐵釘,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朕的北軍統帥,朕的車騎將軍,在朕的宮門口,要替朕演一出全武行!”
他的目光掠過地上那片燒焦的、寫著何進與钜鹿商人勾連的密折殘角,掠過那份彙報太平道日增萬計的冀州密奏,最後定格在殿門外風雪呼嘯、殺機四伏的夜空。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暗流,所有的野心和背叛,似乎都在這一刻,被何進這愚蠢而猖狂的舉動,徹底撕開了偽裝,推到了明麵之上!
“備駕!”劉宏猛地一甩大氅,玄色的衣袂在燭火與炭火的映照下,劃過一道決絕的弧線,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威:
“擺駕北宮門!朕要親自去看看,朕的這位好國舅,朕的西園健兒,還有朕的北軍精銳,究竟要唱一出怎樣的好戲!”
他大步流星走向殿門,身影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異常挺拔而孤絕。張讓連滾爬爬地讓開道路,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殿門轟然洞開!更加猛烈的風雪瞬間湧入,吹得劉宏玄色大氅獵獵作響,冰冷的風雪拍打在他年輕卻已刻滿威嚴與冷厲的臉上。
就在他即將踏出殿門的刹那,眼角的餘光瞥見,那被掃落在地、混雜著墨汁、雪水和灰燼的狼藉之中,那片燒焦的密折殘角被風吹得翻了個麵。
焦黑的背麵,隱約露出兩個用極細朱砂書寫、卻被火焰燎得殘缺不全的小字——
“…甲子…”
兩個字,如同兩點凝固的血,又如同兩隻窺視著混亂與江山的鬼眼,在混亂的廢墟中,無聲地獰笑。
風雪更急,夜色如墨。宮牆深處的暗影裡,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正窺視著這場驟然爆發的風暴。棋局,早已布下。而執子之手,已冰冷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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