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洛陽皇宮的琉璃瓦上。已是子時,萬籟俱寂,唯有巡夜羽林衛士的腳步聲規律地響起,如同這座龐大帝國心臟的緩慢脈搏。
張讓蜷縮在自己居所的床榻上,雙目圓睜,死死盯著帳頂繁複的刺繡紋樣。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蟲鳴,卻驚得他心頭一跳,冷汗涔涔。自傍晚從羽林營地回來,他便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仿佛一尊僵硬的石雕。
養子張朔那雙驚恐無助的眼睛,不斷在他眼前晃動。皇帝劉宏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更是在他耳畔反複回響——“朕予你富貴,亦能予你絕路。子之安危,係於父之忠奸。”
他翻了個身,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冷汗浸濕了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反了?去向曹節告發小皇帝的威脅?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掐滅了。曹節何等人物?生性多疑,手段酷烈。若知道自己曾與皇帝密談,甚至被握有把柄,恐怕不等皇帝動手,曹節就會先清理門戶,以絕後患。屆時,他們父子二人怕是會死得無聲無息,如同宮中每年莫名消失的那些小黃門一樣。
可是...背叛曹節?張讓打了個冷顫。那更是九死一生!曹節在宮中經營多年,黨羽遍布各個角落,眼線無處不在。自己一旦開始搜集那些要命的東西,難保不會走漏風聲...
“朔兒...”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發慌。那是他姐姐唯一的兒子,是他在這冰冷宮牆內唯一的血脈牽掛。他費儘心機,一步步爬上高位,不就是為了讓這孩子將來能脫離賤籍,享一世富貴嗎?
若朔兒沒了,他就算權傾朝野,又有什麼意思?
貪念與恐懼如同兩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撕咬。皇帝許諾的“更勝往昔”的富貴,像懸在眼前的蜜糖,甜美誘人;而失敗後萬劫不複的下場,則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令人膽寒。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墨藍,預示黎明將至。張讓猛地坐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眼中布滿血絲。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沒有退路了。為了朔兒,他必須賭一把!賭這位深藏不露的小皇帝,真有能力扳倒盤根錯節的曹節一黨!賭自己這把刀,能在新主那裡換來生機和前程!
他悄無聲息地滑下床榻,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房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漆木櫃前。櫃子上了鎖,他從貼身的暗袋裡摸出一枚小小的銅鑰匙,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試了幾次才將鎖打開。
櫃子裡並非金銀財寶,而是堆放著一卷卷竹簡和帛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幾卷,就著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快速翻閱著。這些都是他多年來暗中收集、記錄的一些東西——有曹節一黨成員名單、各自負責的“生意”、各地官員的孝敬記錄,甚至還有一些不宜為外人所知的陰私勾當。
他原本留著這些,是為了關鍵時刻自保,或者作為向上爬的墊腳石,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用來作為投名狀。
現在,這些東西成了他父子的救命稻草。
他挑選了幾卷最為關鍵的,又攤開一幅素帛,提起筆,蘸了墨,卻遲遲無法落下。筆墨一旦落下,就再無回頭路了。他的手抖得厲害,墨點滴落在帛上,暈開一小團汙跡。
深吸一口氣,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腦海中浮現出劉宏那雙深邃冷靜的眼睛,那不像一個少年應有的眼神。或許...這位陛下,真能成事?
筆尖終於落下,他開始飛快地書寫。將記憶中那些更為隱秘、尚未形成文字的信息一一錄下:曹節與王甫如何勾結大鴻臚、少府等官員,虛報開銷,貪墨國庫銀錢;如何買賣官爵,明碼標價,甚至為某些獲罪官員“洗脫”罪名;各地宗室、豪強進貢的珍寶如何被他們截留、瓜分;還有...最重要的一項——他們接下來打算如何利用段熲的奏疏,羅織罪名,將李膺、杜密等殘餘的黨人骨乾一網打儘的詳細計劃,包括預定的逮捕名單、負責構陷的官員、甚至準備“查獲”的所謂“罪證”存放何處!
每寫下一個名字,記錄一樁罪行,張讓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這薄薄的一卷帛書,足以讓整個朝廷天翻地覆,讓無數人頭落地。而他張讓的名字,也將牢牢綁在這份要命的名單上。
當最後一筆落下,窗外已然天光微亮。他放下筆,隻覺得渾身虛脫,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他仔細地將竹簡和帛書卷好,用一根普通的布帶捆紮整齊。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東西送出去了。皇帝讓他通過羽林衛尉李信傳遞消息。李信...此人似乎是皇甫嵩的部下,一向低調,沒想到竟是皇帝的人。小皇帝的手,果然早已伸到了軍中。
他喚來一名絕對心腹的小宦官,低聲吩咐了幾句,將捆好的卷宗塞進一個食盒底層,上麵蓋了幾塊精致的點心。
“送去給羽林衛的李衛尉,就說...就說咱家感念他昨日護送之情,一點心意。”張讓的聲音乾澀,“記住,親手交到李衛尉本人手上,不得經任何人之手!若有人問起,便說是尋常的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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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宦官雖覺詫異,但不敢多問,恭敬地接過食盒,躬身退了出去。
看著心腹消失在門外,張讓隻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東西是送出去了,是福是禍,已然天定。他現在隻能祈禱,皇帝的行動足夠快,足夠隱秘,能在曹節察覺之前,掌握絕對的優勢。
否則...他不敢再想下去。
與此同時,那名小宦官提著食盒,低著頭,快步穿行在漸趨忙碌的宮道中。一路上遇到幾個相熟的低階宦官打招呼,他也隻是含糊應聲,腳步不停。
來到羽林衛駐地的側門,通報來意後,很快便被引了進去。李信正在校場監督晨練,見到這小宦官和食盒,眼神微不可查地一動。他屏退左右,接過食盒。
“張常侍太客氣了。”李信麵色如常,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對宮中權宦的恭敬,“回去代我謝過常侍。”
小宦官完成任務,鬆了口氣,連忙躬身告退。
李信提著食盒,轉身走進旁邊的一處值房。關上門後,他臉上的恭敬瞬間消失,變得凝重而銳利。他迅速打開食盒,取出底層的卷宗,看都未看上麵的點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