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陽光卻顯得有氣無力,透過太學庭院中那幾株古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然而,與這冬日的冷清截然相反,太學之內,此刻卻人聲鼎沸,熱浪灼人。
熹平石經的巨大碑林之間,擠滿了身穿青色襴衫的太學生。他們或聚集成群,或獨立碑旁,人人麵色激動,揮舞著手臂,聲音一個高過一個,激烈的爭論聲浪幾乎要掀開太學的屋頂。空氣中彌漫著年輕學子特有的熱血、憤怒、彷徨與一種即將參與曆史大事的亢奮。連日來的日食異象、市井童謠,尤其是昨夜朱雀闕上那如同鬼神執筆的駭人讖語,將所有積壓的情緒徹底引爆。
“天象示警,讖語現世,此乃上天震怒!震怒為何?乃因朝有奸佞,蒙蔽聖聽,禍亂朝綱!”一個身材高瘦、麵容因激動而漲紅的學生,正站在一塊《尚書》石碑的基座上,聲音嘶啞卻極具煽動力。他是郭泰,黨人領袖郭林宗之侄,在太學中素以激進氣銳著稱。“郭兄所言極是!”旁邊立刻有人高聲附和,“‘赤德衰,玄色興’!這分明是指我大漢火德將傾!若非十常侍及其黨羽蠹國害民,貪賄無度,豈會招致如此天譴?當務之急,唯有清君側,誅國賊,方能上應天心,下安黎民!”“清君側!誅國賊!”一群圍攏在郭泰周圍的學生振臂高呼,群情激憤。他們多出身士族,對宦官專權深惡痛絕,此刻天象頻現,更讓他們堅信正義在手,熱血沸騰。
“諸位!諸位稍安!”另一個聲音響起,試圖壓過這激昂的聲浪。說話者年紀稍長,麵容沉穩,名叫賈彪。他站在《春秋》石碑前,聲音洪亮:“天象讖緯,固然可畏。然則‘清君側’三字,豈是易事?陛下年少,深居宮中,我等縱有忠義之心,又如何能直達天聽?貿然行動,非但於事無補,恐反遭奸佞構陷,重蹈黨錮之禍!”他的話讓一部分較為理性的學生點頭稱是。賈彪繼續道:“依我之見,‘玄色興’未必便是改朝換代之兆!《易》雲‘天玄地黃’,玄色亦可喻指沉潛剛克,滌蕩汙穢!當今天子聖明,日前已下詔罪己,求直言,查弊政。此正乃天命革新之機!我等當上書言事,指陳時弊,提出革新之策,助陛下整肅朝綱,中興漢室!此方為穩妥之道!”“賈兄高見!”另一批學生出聲支持,“革新政令,鏟除積弊,方是根本!豈能隻知喊打喊殺,徒逞血氣之勇?”
“穩妥?革新?”郭泰聞言,猛地跳下基座,幾步衝到賈彪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道,“賈子厚!你莫不是怕了?與那些閹豎講道理?他們若能聽得進道理,天下何至於此!日前北寺獄中毒殺案,若非…若非有人暗中轉圜,幾位賢良早已成了冤魂!這便是你所說的穩妥?待到他們將忠良趕儘殺絕,你這革新之策,去與何人說?與那班吸髓吮血的閹狗說嗎?!”他言辭鋒利如刀,毫不留情,引得周圍一片嘩然。支持郭泰的學生們更是大聲鼓噪。
“郭泰!你休要血口噴人!”賈彪也被激怒了,臉漲得通紅,“我豈是懼禍?正是欲行大事,才需謀定後動!似你這般鼓噪,除了引來緹騎抓人,還能有何益處?莫非你想讓太學再經曆一次黨錮之禍嗎?!”“黨錮之禍?哈哈哈!”郭泰仰天大笑,笑聲卻帶著悲憤,“正因為昔日吾等父兄輩尚有顧忌,才讓閹豎坐大至此!如今天意已然彰顯,若再畏首畏尾,才是真正的取禍之道!諸君!請看這熹平石經!”他猛地一拍身邊冰冷的石碑,“陛下刊刻石經,原為正定經義,教化天下!而今,經義未明,奸邪先熾!吾輩讀書,所為何來?豈能坐視社稷傾覆?!”
兩派學生激烈爭辯,唾沫橫飛,誰也說服不了誰。更多的人則圍在周圍,麵色惶惑,不知所措,被各種激烈的觀點衝擊得頭暈目眩。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不大,卻異常刺耳地穿透了嘈雜:“諸君高論,慷慨激昂,真是令人欽佩啊。”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幾個衣飾明顯華貴許多的學生,簇擁著一個麵色白淨、眼神倨傲的年輕人,從人群外圍慢悠悠地踱了進來。為首者名叫張鈞,其父乃是投靠了曹節的大司農張顥。張鈞搖著一把不合時宜的折扇,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隻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諸位教我。日食之事,太史令已然言明,乃天道運行常理。至於那朱雀闕上的字跡…”他故意頓了頓,吊足了眾人胃口,才慢條斯理地說,“焉知不是某些彆有用心之徒,為了構陷忠良,故意弄出的鬼蜮伎倆?或許…此刻那弄鬼之人,就藏在諸君之中呢?”
這話如同冷水滴入沸油,瞬間炸開!“張鈞!你放肆!”郭泰怒喝。“你說誰是鬼蜮伎倆?!”“閹黨爪牙!安敢在此狂吠!”
支持清流的學生們頓時炸了鍋,紛紛怒斥。而張鈞帶來的那幾個人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怎麼?被說中心事了?”“爾等日日非議朝政,誹謗中官,莫非真想造反不成?”“我看那闕上的字,說不定就是你們這些人半夜去偷偷寫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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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一個年輕氣盛的學生忍不住爆了粗口,抓起地上半塊凍硬的土坷垃就砸了過去!“你敢動手!”張鈞那邊一人躲閃不及,被砸中了肩膀,雖然不疼,但羞辱性極強,頓時尖叫著撲了上來!
霎時間,推搡、辱罵、拳腳相向!辯論迅速演變成了肢體衝突!石經碑林之間,青色的身影扭打在一起,呼喝聲、痛呼聲、勸架聲、怒吼聲響成一片。書籍、筆墨、汗巾在空中亂飛。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太學生,此刻竟如同市井鬥毆之徒,場麵徹底失控。
“住手!成何體統!”幾位聞訊趕來的博士和學官氣得渾身發抖,連聲喝止,試圖分開扭打的學生,卻根本無濟於事。
而在這場混戰的邊緣,仍有少數學生冷眼旁觀,或麵露憂色,或搖頭歎息。也有人目光閃爍,悄悄退出人群,快步向太學外走去——不知是去報信,還是erey明哲保身。
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身材中等、麵容普通的青年學子,始終沉默地靠在一塊《魯詩》石碑後麵。他看似也在關注著場中的混亂,但眼神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他飛快地掃視著激辯的各方領袖,尤其是郭泰、賈彪等人,將他們的言論、態度、支持者一一記在心裡。
當衝突爆發時,他微微蹙眉,卻沒有上前,反而向後又退了一步,徹底隱在石碑的陰影裡。他的手縮在袖中,輕輕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環,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混亂持續了將近一刻鐘,才在更多博士、仆役的合力製止下,勉強平息下來。不少學生衣衫破損,臉上掛彩,兀自怒目相視,喘息不止。庭院內一片狼藉。
幾位博士氣得臉色鐵青,厲聲訓斥著,下令所有學生各歸學舍,不得再聚眾喧嘩。
人群在一片壓抑的憤怒和不安中,開始慢慢散去。郭泰被同伴拉著,依舊回頭怒視張鈞。賈彪整理著被扯歪的衣冠,麵色沉重。張鈞則冷笑著,在簇擁下揚長而去。
那個藏在《魯詩》碑後的青年學子,也混在散去的人流中,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快步離開。
他穿過太學重重的門廊,走出太學大門,卻沒有走向任何學舍,而是拐進了附近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裡,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布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裡。
青年走到車旁,車窗的簾子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沉靜而睿智的臉龐——正是尚書盧植。
青年學子迅速而低聲地稟報了幾句,將太學內激烈辯論的各方觀點、主要人物、以及最後爆發衝突的情形,簡潔清晰地敘述了一遍。
盧植靜靜地聽著,目光深邃,手指輕輕敲打著車窗框。
“知道了。”聽完之後,盧植隻說了三個字,簾子隨之落下。
青年學子如同完成了任務的影子,立刻轉身,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
馬車緩緩啟動,駛向南宮方向。
車內的盧植,閉目沉思。太學的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激烈。清流士子的憤怒已被徹底點燃,但其中激進的冒險傾向也顯而易見。而閹黨的反撲,已然開始利用像張鈞這樣的太學生進行攪局和構陷。
陛下所期望的“輿論鼎沸”已然達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接下來,該如何引導這把雙刃劍,將其鋒芒精準地對準真正的目標,而不至於傷及自身,甚至引發更大的動蕩?
盧植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從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用火漆密封的簡牘。
那是陛下通過呂強,秘密交給他的。裡麵是針對目前天象讖語輿論,精心準備的、基於《白虎通義》君權理論的核心論點。
是時候,將這些“利器”,交給合適的人了。
馬車碾過洛陽街道的積雪,發出吱呀的聲響,朝著波譎雲詭的皇宮駛去。而太學之內,那被強行壓下去的沸騰之聲,卻仿佛仍在空氣中隱隱回蕩,預示著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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