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尚書台值房。
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偶爾爆出一兩聲輕微的劈啪,驅散著冬日的嚴寒。盧植端坐於案前,手捧一卷《漢書·王莽傳》,目光卻並未落在竹簡上,而是凝望著窗外灰白色的天空,眉頭微蹙。
值房內並非他一人,另有幾位尚書郎正伏案疾書,處理著來自各州郡的文書,室內隻聞筆尖刮過簡牘的沙沙聲,氣氛壓抑而沉悶。連日來的天象異變和宮闕讖語,如同厚重的烏雲籠罩在每一位朝臣心頭,即便在這中樞機要之地,也無人敢輕易交談,生怕一言不慎,便惹禍上身。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廊外停下。一名身著青色宮服的小黃門垂首躬身而入,聲音細弱蚊蚋:“盧尚書,呂常侍請您即刻前往蘭台,查驗一批前朝舊檔,事關…事關近日天象釋義。”
幾位尚書郎手中的筆微微一頓,隨即又仿佛什麼都沒聽到般,更加專注地埋首於案牘之中。
盧植放下書卷,麵色平靜無波:“知道了。”他起身整理了一下朝服,跟隨小黃門走出值房。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行走在宮道之上。並未走向位於南宮東北角的蘭台,而是拐向了更為偏僻的西側,那裡有一處存放不太重要文書的小型庫閣。
小黃門在庫閣門前停下,左右掃視一眼,低聲道:“常侍在內等候。”說完,便如同影子般退到廊柱之後,垂首肅立,不再看盧植一眼。
盧植推門而入。庫閣內光線昏暗,彌漫著陳年紙張和灰塵的氣息。呂強獨自站在一排高大的書架前,背對著門口。
“呂常侍。”盧植掩上門,輕聲開口。
呂強轉過身,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緊張,眼中卻有一絲銳光。他沒有寒暄,直接從袖中取出一個長約一尺、粗如兒臂的銅管。銅管密封得極好,兩端以火漆牢牢封固,漆上壓著一個清晰的徽記——並非官印,而是一個獨特的龍紋環繞的“宏”字。
“陛下口諭,”呂強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很快,“太學之沸,可引而導之,不可任其自潰。將此物,交予可靠之人。如何用,其中自有分說。”
盧植心中一凜,雙手接過銅管。入手沉甸甸的,顯然裡麵裝滿了簡牘。陛下果然時刻關注著太學的動向,甚至對那裡的激烈辯論了如指掌。
“陛下聖慮深遠。”盧植沉聲道,“隻是…太學之中,人多眼雜,閹黨耳目眾多,如張鈞之流…”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顯而易見。如何將這明顯是陛下授意的“利器”安全送達,並交給真正能發揮作用的人,且不暴露陛下及其背後的力量,是極大的難題。
呂強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似乎早料到盧植會有此問。他微微頷首:“陛下亦有言:可托‘白茅’。”
白茅?
盧植目光微凝。白茅潔白柔順,古時常用於縮酒祭祀,包裹貢品,寓意虔誠與潔淨。陛下以此作喻,是指…
他瞬間明白了。太學之中,有一人,家世清貴,其祖曾以清白敢言著稱,且此人性情外柔內剛,雖不似郭泰那般鋒芒畢露,卻在太學生中頗有聲望,更難得的是,他鑽研《白虎通義》極深,素來強調君權天授、尊君抑臣之義。由他來“偶然發現”並闡釋這些強化君權、斥責奸佞的論點,最為合適不過,絕不會引人懷疑是陛下暗中授意。
而且,此人與張鈞那幫閹黨子弟素來不睦,由他出麵,更能與閹黨操控的言論打對台。
“臣,明白了。”盧植將銅管小心翼翼納入自己寬大的袖中,神色凝重。此舉風險極大,但亦是破局的關鍵一步。
“務必謹慎。”呂強最後叮囑了一句,眼中滿是囑托,“風暴將至,吾等皆在舟中。”
盧植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轉身推開庫閣之門,快步離去。袖中的銅管仿佛帶著千斤重量,又似一團灼人的火炭。
……
一個時辰後,太學附近一家看似普通的書坊內。
盧植並未親自前來,而是派來了那名曾在石經碑林冷靜觀察的普通青年學子。青年此刻換了一身半舊的棉袍,如同一個家境貧寒、前來淘換舊書的學生,在散發著墨香和陳舊氣息的書架間慢慢踱步。
他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書簡,最終停留在一個角落裡。那裡堆放著一些等待清理或低價出售的殘破典籍、抄錄廢稿。他狀似隨意地翻撿著,手指卻在不經意間,將袖中滑出的一卷用普通青布包裹的簡牘,塞入了一堆同樣用青布包裹的《詩》學廢稿之中,位置不深不淺。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一無所獲,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身離開了書坊。
片刻之後,一名真正來挑選便宜書稿的瘦弱學生走到了那個角落,開始翻撿。他很快發現了那卷混入其中的“新”簡牘,好奇地拿起,解開青布。
簡牘是新的,材質普通,但上麵的字跡卻工整而有力,抄錄的並非詩篇,而是《白虎通義》中的段落,但旁邊竟還有朱筆批注,字字珠璣,將經義引申發揮,格外強調“君權乃天所授,奸佞蔽君即為逆天”、“天象示警,在君亦在臣,臣子當輔君明道,滌蕩妖氛”之義!其論點之犀利,邏輯之嚴密,直指當下時局,卻又全然出自經典,令人無可指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學生越看越是心驚,越看越是激動,手都微微顫抖起來。他猛地將簡牘重新包好,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抱著絕世珍寶,左右張望一下,見無人注意,立刻快步衝出書坊,朝著太學舍館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