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砂礫,抽打在受降城斑駁的城牆之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萬千冤魂在曠野中哭嚎。已是深秋,塞外的天地間彌漫著一股肅殺的寒意,連夕陽都仿佛被凍住,掛在天邊,是一輪慘淡的、沒有溫度的白盤。
段熲按劍立於城頭,身上那套擦得鋥亮的玄色鐵甲,在暮色中泛著冷硬的光。他目光如炬,投向北方那一片無垠的、被暮靄籠罩的昏黃。那裡是漠北,是鮮卑王庭龍城所在,是檀石槐的老巢,也是無數漢家將士埋骨之所。他的身影挺拔如鬆,與這蒼涼雄渾的邊塞景象融為一體,仿佛本就是這長城的一部分,亙古以來便矗立於此,抵禦著一切來犯之敵。
“將軍,各部已遴選完畢,均在營中待命。”一名親兵校尉快步登上城頭,低聲稟報,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段熲沒有回頭,隻是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兩塊磨刀石在相互摩擦。“糧草、箭矢、馬匹,可都按最高標準備齊了?”
“回將軍,八千弟兄,人人配三匹涼州大馬,一匹乘騎,兩匹馱負物資、輪換。弓弩俱全,每人攜箭矢百五十支。乾糧……是陳將作親自監製的炒米、肉鬆與奶渣,足半月之量。”校尉頓了頓,補充道,“隻是……陛下與皇甫車騎的手令……”
段熲終於緩緩轉過身,那張被風沙刻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得像是剛剛開刃的環首刀。“手令已至。”他從懷中取出兩封以火漆密封的絹書,遞給校尉,“陛下隻有八字:‘朕在洛陽,靜待捷音。’皇甫車騎則言:‘放手施為,後方有我。’”
校尉雙手接過,隻覺得這薄薄的絹書重若千鈞。無需再多言,帝國的意誌,皇帝的信任,主帥的托付,儘在這寥寥數語之中。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這八千精銳的性命,以及北疆未來十年的氣運。而執棋者,正是眼前這位如同磐石般的將軍。
“傳令下去,”段熲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守城士兵的耳中,“今夜子時,埋鍋造飯,飽食一頓。醜時三刻,全軍於北門外集結,人銜枚,馬裹蹄,不得有絲毫燈火聲響。違令者,斬!”
“諾!”校尉抱拳領命,轉身快步離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城牆上回蕩。
段熲再次望向北方,眼神愈發冰冷堅定。檀石槐,你仗著鐵騎來去如風,屢屢寇我邊郡,屠我子民。這一次,老子便要讓你嘗嘗,被漢家鐵騎直搗黃龍的滋味!龍城……他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一股熾熱的戰意在他胸中升騰,幾乎要衝破鐵甲的束縛。
子時的軍營,靜得可怕。
沒有往常操練的呼喝聲,沒有兵械碰撞的鏗鏘聲,甚至連戰馬的嘶鳴都極少聽到。隻有一片壓抑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夥頭軍們默默地架起大鍋,煮著濃稠的粟米粥,另一口大鍋裡,則是翻滾著加入大量肉乾、鹽巴的湯羹。香氣在寒冷的夜空中飄散,卻無法驅散那股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凝重。
士兵們排著隊,沉默地領取著自己的飯食,然後蹲在營帳旁,默默地吃著。沒有人交談,即便是平日最跳脫的兵油子,此刻也緊抿著嘴唇,眼神裡交織著緊張、興奮,以及一絲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一個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的年輕騎兵,用力地咀嚼著肉乾,卻感覺喉嚨發緊,有些咽不下去。他叫李二狗,並州太原人,去年才被征募入伍,因為騎術不錯被選入了騎兵。他參加過幾次小規模的剿匪,但像這樣深入漠北、直撲敵酋老巢的大戰,他想都不敢想。
“怕了?”旁邊一個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老兵瞥了他一眼,聲音沙啞地問道。這老兵綽號“刀疤”,是段熲從涼州帶出來的老部下,據說跟著段將軍大小數十戰,身上的傷疤比年紀還多。
李二狗下意識地想搖頭,但看著老兵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終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低聲道:“疤哥,聽說……聽說那漠北千裡無人煙,到處都是黃沙,會迷路,會渴死……鮮卑人的騎兵,比狼還多……”
刀疤嗤笑一聲,用力拍了拍腰間的環首刀,發出沉悶的響聲:“慫個卵!跟著段將軍,閻王爺都得繞道走!看見咱們這身家夥沒?”他指著自己身上保養得極好的劄甲,以及掛在馬鞍旁那具造型奇特、閃爍著金屬幽光的強弩,“這可是將作監陳大人弄出來的好東西,比以前那破玩意兒強十倍!鮮卑崽子還在用骨頭箭頭呢,咱們這弩箭,能把他連人帶馬射個對穿!”
他灌了一大口熱湯,繼續道:“一人三匹馬!你當是讓你騎著玩呢?這是讓咱們能跑得比風還快!陛下和將軍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咱們,咱們這條命,就是陛下的,是將軍的!到時候,你隻管跟著我,我砍哪個,你就砍哪個,保證讓你賺夠軍功,回去給你娘討個誥命!”
李二狗被老兵一番粗魯卻充滿力量的話語感染,胸中的恐懼似乎消散了一些,他用力點了點頭,端起碗,將剩下的粥一口氣喝光,一股暖流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胃裡,也給他注入了些許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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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三刻,受降城北門。
厚重的城門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僅容兩馬並行的縫隙,沒有號角,沒有鼓聲。八千騎兵,如同暗夜裡流淌的黑色鐵水,沉默而有序地從城門中湧出,在城外迅速列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陣。
天空中沒有月亮,隻有幾點寒星在極高的天幕上閃爍,吝嗇地投下些許微光。借著這微光,可以看到每一個騎兵都神情肅穆,緊握著手中的韁繩。他們胯下的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氛,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輕輕刨著地麵,但都被主人緊緊拉住,沒有發出大的聲響。
段熲騎在一匹神駿的烏騅馬上,立於全軍之前。他依舊穿著那身玄甲,外罩一件黑色的鬥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麵容,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他掃視著眼前這支沉默的軍隊,這是他精心挑選的八千死士,是帝國騎兵的精華,是刺向檀石槐心臟最鋒利的一把尖刀。
他沒有做任何戰前動員,因為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他隻是緩緩抬起了右手,然後猛地向前一揮!
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下一刻,八千騎兵如同得到了唯一的號令,同時催動了戰馬。沒有呐喊,隻有馬蹄踏在堅硬土地上發出的、如同悶雷般低沉而密集的轟鳴聲。這聲音初時還不顯,但隨著大軍開始加速,逐漸彙聚成一股龐大的、壓抑的聲浪,仿佛地底深處有巨獸在咆哮。
隊伍如同一條黑色的巨蟒,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北方無邊的黑暗之中,迅速被夜幕吞噬。城頭上,留守的將士們默默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直到那雷鳴般的馬蹄聲也漸漸消散在風中,天地間重歸死寂,唯有那塞外永恒的寒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呼嘯著。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大軍已經遠離受降城近百裡。
天色微熹,東方地平線上露出一線魚肚白,勉強照亮了這片陌生而荒涼的土地。放眼望去,四周儘是一片土黃色的、起伏不定的丘陵和戈壁,植被稀疏,隻有一些低矮的、帶著尖刺的灌木頑強地生長著。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枯草的味道。
按照預定計劃,大軍在一片背風的窪地停了下來,進行第一次休整和進餐。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士兵們就著皮囊裡的清水,啃著堅硬但頂餓的炒米和肉鬆。雖然疲憊,但嚴格的紀律讓整個休整過程依舊井然有序。
段熲也下了馬,親兵為他遞上水囊和乾糧。他一邊咀嚼著,一邊攤開了那份由烏桓小帥獻上的漠北地圖,與幾名向導和副將再次確認行進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