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陽殿上那場關於“均輸平準”的激烈朝爭,如同投入洛陽這潭深水的一塊巨石,漣漪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四麵八方擴散。宮牆之內,暗流湧動;宮牆之外,市井坊間,各種猜測、惶恐、乃至暗中串聯的消息,已然不脛而走。尤其是那些嗅覺敏銳、根係龐大的商賈巨室,更是如同被驚擾的蟻窩,躁動不安。朝廷要重設均輸平準署,強力介入商貿,這對於依靠信息差、地域差和囤積居奇牟取暴利的他們而言,不啻於一道直劈命門的雷霆。
然而,與外界想象中皇帝會立刻任用酷吏、以鐵腕強行推行不同,深宮之中的劉宏,此刻卻顯得異常沉靜。他深知,經濟之事,錯綜複雜,遠非一道詔書、一番恐嚇便能理順。強行推動,若不得其法,隻會適得其反,甚至可能逼得這些掌握著巨大財富和物流網絡的商賈鋌而走險,與正在暗中醞釀的太平道合流,那將是災難性的後果。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隻會唯命是從的官僚,而是一個真正懂得如何“做生意”,又能領會他戰略意圖,並能將之靈活執行的大才。
他的目光,越過那重重宮闕,投向了徐州東海郡,投向了那個在原本曆史軌跡中,能以巨萬家資資助劉備,最終位列安漢將軍的傳奇人物——糜竺。
幾乎在朝爭落下的同一時間,數騎快馬,背負著皇帝的密詔和丞相、尚書台聯合簽發的征辟文書,如同離弦之箭,衝出洛陽,沿著馳道,日夜兼程,直撲東海胊縣。
與此同時,胊縣糜家莊園,其繁華富庶,遠超尋常人想象。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仆從如雲,車馬絡繹。然而,莊園核心的一間靜室內,氣氛卻與外表的奢華形成鮮明對比。
家主糜竺,年約三旬,麵容儒雅白淨,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眼神溫潤中透著商賈特有的精明與審慎。他並未穿著錦緞華服,而是一身素雅的深衣,正跪坐於席上,指尖輕輕劃過麵前矮案上的一卷《鹽鐵論》,眉頭微蹙。他的弟弟糜芳,則略顯焦躁地在室內踱步。
“兄長,洛陽的消息已經證實了!皇帝力排眾議,強行要設那勞什子均輸平準署!這是明擺著要奪我們商賈之利啊!”糜芳聲音帶著不滿和擔憂,“咱們糜家幾代人的心血,遍布江北江南的商路,難道就要這麼被朝廷掐住脖子?”
糜竺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了弟弟一眼,聲音沉穩:“稍安勿躁。陛下此舉,意在平抑物價,安撫流民,打擊囤積,其誌非小,絕非簡單地與商賈爭利那麼簡單。”
“那又如何?最終受損的還不是我們!”糜芳急道,“咱們的糧隊、鹽隊、布匹,以後豈不是都要看那什麼均輸署的臉色行事?價格被他們卡死,還有什麼利潤可言?”
“利潤?”糜竺輕輕搖頭,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芳弟,你看事情,還是太過表象。天下之利,分而享之,則利薄;合而謀之,則利厚。若這均輸平準署,操作得當,未必不是一條更廣闊的通天大道。”
他正要深入解釋,室外忽然傳來心腹管家急促而壓低的聲音:“家主!洛陽來了天使!是密旨!已至前廳!”
糜竺和糜芳同時一震。糜芳臉上瞬間血色褪儘,眼中露出驚恐:“天使?密旨?兄長,莫非……莫非朝廷是要拿我們糜家開刀,殺雞儆猴?”由不得他不怕,商人地位本就不高,皇帝新政伊始,拿一個富可敵國的商賈立威,再正常不過。
糜竺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疑,但他迅速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沉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我前去接旨,記住,無論聽到什麼,不可失儀!”
前廳之中,從洛陽星夜趕來的宦官麵無表情,身後跟著兩名氣息沉穩的宮廷侍衛,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糜竺帶領全家老小,恭敬跪地接旨。
然而,預想中抄家問斬的旨意並未出現。宦官展開的絹帛上,赫然是皇帝的征辟令!征辟商人糜竺,入洛陽,擔任新設的均輸平準署“均輸平準令丞”副手),即刻啟程!
旨意宣讀完畢,不僅糜芳目瞪口呆,連素來沉穩的糜竺,也怔在了原地,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征辟一個商人,入朝為官?還是擔任如此關鍵、敏感的新設官職?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宦官將旨意交到糜竺手中,淡淡地補充了一句:“陛下口諭,糜卿家善於貨殖,通曉商道,朕有所聞。望卿勿負朕望,速速入京,共商大計。”說完,便不再多言,徑直離去。
留下糜家眾人,麵麵相覷,廳內一片死寂,隨後爆發出難以置信的低聲議論。
“兄……兄長……這是……這是真的?”糜芳結結巴巴,臉上充滿了狂喜與茫然交織的複雜神色。商人地位低下,若能躋身官場,尤其是皇帝親設的新衙署,對於整個糜家而言,簡直是鯉魚躍龍門!
糜竺緊緊握著那卷征辟詔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心中的震驚遠比弟弟更甚。他瞬間想通了無數關節:皇帝此舉,用意極深!絕非簡單地看中他的錢財,而是看中了他糜家遍布天下的商業網絡、成熟的運營經驗以及對各地物產、價格、流通渠道的精準把握!這是要借他糜竺之手,借糜家的“商道”,來為朝廷的“政道”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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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險極大!一旦入局,糜家就將被牢牢綁在皇帝的戰車上,與那些反對新政的龐大勢力成為死敵。但機遇同樣空前!若能做成,糜家將不再是單純的富商,而是能影響國策的“帝商”,其地位和未來,將不可限量!
是福是禍?糜竺心念電轉,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兄長,還猶豫什麼?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糜芳急切道。
糜竺緩緩搖頭,目光變得深邃:“好事?也可能是潑天的禍事。一步踏錯,糜家百年基業,恐將灰飛煙滅。”他沉吟片刻,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決斷,“但,陛下以國士待我,我糜竺,豈能不以國士報之?更何況,這或許正是我糜家轉型,真正躋身於這天下棋局的關鍵一步!”
他不再猶豫,立刻下令:“芳弟,你立刻去準備,挑選家族中最精乾、最可靠的掌櫃、賬房、護衛,隨我一同入京!同時,動用一切關係,將我們在各州郡的糧倉、貨棧、商路信息,儘快整理成冊,務求詳儘!”
“是,兄長!”糜芳興奮地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