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北宮,大將軍府。
與南宮的莊嚴肅穆、西苑的清幽隱秘、乃至東觀秘閣的沉靜專注不同,此間的夜晚,是另一種極致的喧囂與浮華。府邸占地極廣,亭台樓閣,飛簷鬥拱,無不彰顯著主人尊崇無比的地位。夜幕初臨,府門前已是車水馬龍,冠蓋雲集。來自各色高車駿馬的仆從低聲吆喝著,引導著車輛停靠,而一位位身著錦袍、腰懸印綬的朝廷大員,則在管家諂媚的笑臉和洪亮的唱名聲中,邁步踏入那朱漆銅釘、氣象森嚴的大門。
今日,乃是當朝大將軍、皇後之兄何進,例行宴請賓客之日。
何進高踞主位,他身材魁梧,麵容粗豪,因早年操持屠戶家業,雖然後來憑借妹貴而位極人臣,總攬全國兵馬至少在名義上),但眉宇間總難脫那份市井豪強的底色,與滿座高冠博帶、言談引經據典的公卿們,隱隱有些格格不入。此刻,他臉上堆著熱情而略顯僵硬的笑容,頻頻舉觴勸酒,目光卻不時掃過席間眾人的麵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與……忐忑。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身著輕紗的舞姬在鋪著西域地毯的廳堂中央翩躚起舞,水袖飛揚,媚眼如絲。珍饈美饌如同流水般由垂首斂目的侍女端上,玉盤珍羞,香氣撲鼻。觥籌交錯間,笑語喧嘩,似乎一派君臣相得、盛世華章的景象。
然而,在這浮華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湧。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便不可避免地,從風花雪月、詩詞歌賦,滑向了近日震動朝野的種種新政。
首先發難的,是一位身著深紫官袍、須發皆白的老者,乃是太仆卿袁隗袁紹、袁術叔父)。他放下手中的玉箸,捋了捋長須,看似隨意地感慨道:“唉,近日朝中風波不斷,令人心憂啊。這均輸平準一設,市麵之上,頗有些物議沸騰。諸多商賈,皆是安分守己之輩,如今卻惶惶不可終日,恐朝廷與之爭利,斷了生計啊。”他話語溫和,卻直接將矛頭指向了皇帝的新政,定性為“與民爭利”。
他話音剛落,身旁一位麵色紅潤、大腹便便的官員——大鴻臚崔烈以五百萬錢買得司徒之位,此處時間線稍作藝術處理),立刻接口,聲音帶著幾分不滿:“袁公所言極是!還有那所謂的‘禦史暗行’,據說手持什麼‘白虹劍’,可先斬後奏!這……這置朝廷法度於何地?置三公九卿於何地?長此以往,豈不是要國將不國?人人自危啊!”他花了巨資才買到高位,最怕的就是這種不受控製的權力,會危及他和他背後家族的利益。
“崔公慎言!”旁邊一位較為謹慎的官員低聲提醒,目光瞥了一眼主位上的何進。
何進端著酒觴的手微微一頓,臉上笑容不變,打了個哈哈:“哎,諸位,諸位,今日隻談風月,莫論國事,莫論國事啊!陛下英明神武,自有決斷,我等臣子,儘心輔佐便是,嗬嗬,儘心輔佐便是。”他試圖和稀泥,既不想得罪這些代表龐大傳統勢力的朝臣,更不敢非議皇帝的決策。
然而,話題的閘門一旦打開,便難以輕易關上。又有一位官員借著酒意,憤憤道:“大將軍寬厚!然則,有些事實在令人難以心服!陛下竟啟用一商賈之徒,糜竺何等樣人?竟能執掌均輸平準署?與我等同列?這……這成何體統!”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糜竺的破格提拔,觸動了他們心中最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
“還有那‘限田’之議!”另一人壓低了聲音,卻帶著更深的憂懼,“雖隻在北疆試點,然其意已明!這是要動天下士族、豪強的根基啊!當年王莽之事,前車之鑒不遠!若真推行開來,恐怕……”後麵的話他沒說,但在座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儘之語意味著什麼——天下動蕩!
席間的氣氛,從最初的浮華喧囂,漸漸變得凝重而充滿怨氣。抱怨之聲此起彼伏,目標直指皇帝近期的各項改革措施。他們不敢直接指責皇帝,便將矛頭對準了政策的執行者糜竺)、執行方式禦史暗行)以及政策本身均輸平準、限田)。
何進坐在主位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聽著這些抱怨,心中亦是五味雜陳。作為外戚,他何家的富貴完全係於皇權,他本能地應該維護皇帝。但另一方麵,何家本身也通過皇後和他的關係,積累了大量的田產和財富,與許多地方豪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新政中的“限田”和禦史暗行的監督,同樣讓他感到如芒在背。他既想維護現有的利益格局,又深深畏懼那位越來越顯得深不可測、手段淩厲的年輕皇帝。
他的態度,便在這種矛盾中顯得極其曖昧。既不附和非議,也不敢嚴詞駁斥,隻能含糊其辭,試圖安撫。
“諸位的心情,進,感同身受。”何進放下酒觴,斟酌著詞句,“然則,陛下乃九五之尊,乾坤獨斷。其所行之事,或許……或許另有深意。我等身為臣子,還是應當……應當體察聖意,謹慎行事,謹慎行事啊。”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既沒有表明支持新政,也沒有鼓勵反對,隻透露出一種首鼠兩端、企圖明哲保身的圓滑與怯懦。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時,席間一個清朗而略帶譏誚的聲音響起,與周圍的怨懟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諸位公卿,在此憂心忡忡,卻不知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要行此新政?北伐之後,府庫空虛,流民遍地,太平道妖言惑眾,人心浮動。若不行非常之法,何以解這內憂外患之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發言者乃是議郎曹操。他年紀雖輕,但目光炯炯,氣度沉穩,在這群大多暮氣沉沉的官員中,顯得鶴立雞群。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一味抱怨,而是點出了新政推行的現實背景。
崔烈聞言,冷哼一聲:“曹議郎此言差矣!縱然有內憂外患,亦當以正道化解!豈能任用酷吏、啟用商賈、行此擾民之政?此非治國,實乃亂國之道!”
曹操微微一笑,並不直接爭辯,隻是淡淡道:“非常之時,需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或許,在陛下眼中,我輩……皆非那‘非常之人’吧。”他這話看似自嘲,卻暗藏機鋒,隱隱指出在座諸公的迂腐與無能,無法應對當前危局。
何進聽著曹操的話,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雖不喜曹操的鋒芒,卻也不得不承認,曹操點出了問題的關鍵——皇帝已經對他們這套傳統的、效率低下的官僚體係失去了耐心。
宴會最終在不甚融洽的氣氛中草草收場。賓客們懷揣著各種心思,拱手告辭。何進站在府門前,強笑著送走每一位客人,直到最後一人登上馬車離去,他臉上的笑容才瞬間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與憂慮。
他回到空曠而狼藉的大廳,獨自一人坐在主位上,望著跳躍的燈焰,怔怔出神。他知道,自己今日曖昧的態度,恐怕兩邊都不討好。皇帝那裡,定然會知曉宴會上的一切;而這些抱怨的朝臣,也會覺得他何進不堪倚仗。
“大將軍。”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他頗為倚重的一名幕僚。
“都記下了?”何進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地問道。
“一字不落。”幕僚低聲道,“尤其是袁太仆、崔大鴻臚等人之言,以及……曹議郎之語。”
何進長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幕僚悄然退下。何進知道,這場宴會的詳細記錄,很快就會通過某種渠道,呈送到皇帝的案頭。他甚至能想象到皇帝看到這份記錄時,那冰冷而譏誚的眼神。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想要做什麼呢?”何進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迷茫與恐懼。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漩渦邊緣,無論倒向哪一邊,都可能被撕得粉碎。他既沒有足夠的智慧看清棋局,也沒有足夠的魄力做出決斷,隻能被動地隨著波濤起伏,這種無力感,讓他這位名義上權傾朝野的大將軍,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
而就在何進於府中長籲短歎之時,一份關於今晚大將軍府宴會全程的、極為詳儘的記錄,包括每個人的發言、神態、乃至席間一些細微的互動,已經被整理成文,由一名如同陰影般的信使,攜帶著,悄無聲息地送入了宮禁深處,直抵那位掌控著一切的青年帝王手中。
懸念,如同大將軍府外沉沉的夜色,濃鬱得化不開。劉宏會如何看待何進這曖昧不明的態度?又會如何處置那些在宴會上公然非議新政的朝臣?何進這艘看似龐大、實則搖擺不定的船,在這即將到來的驚濤駭浪中,又將駛向何方?他的無能與搖擺,已然注定,他永遠無法成為皇帝可以倚仗的、穩定的政治盟友,反而可能成為一個需要隨時提防的、巨大的變數。
喜歡重生漢靈帝:開局斬十常侍請大家收藏:()重生漢靈帝:開局斬十常侍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