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刻,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勉強穿透南宮承露殿高窗上蒙著的蟬翼紗,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斑。然而,殿內此刻彌漫的氣息,卻與這暖陽的愜意格格不入,一種沉甸甸的、關乎帝國未來命運的重量,壓在每個與會者的心頭。這裡,已不再是昔日尚書台官員伏案疾書的嘈雜公廨,而是新近由天子劉宏下旨,將緊鄰清涼殿的一處偏殿改造而成的“政事堂”。匾額是皇帝禦筆親題,三個鎏金大字,筆力遒勁,隱帶風雷之勢。
殿內陳設簡樸而莊重,不見奢靡裝飾,唯有北牆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大漢疆域總圖》,山川河流、州郡城邑,乃至新近平定和仍有騷動的區域,皆以不同顏色朱筆標注,清晰無比。地圖下方,並非傳統的帝王禦座,而是一張巨大的紫檀木長案,案上擺放著並非奏章,而是沙盤、算籌、以及一疊疊由蔡侯紙裝訂成冊的文件。劉宏,身著玄色常服,未戴冕旒,坐在長案一端,目光如炬,掃視著分坐兩側的寥寥數人。
在座的,無一不是如今帝國真正的核心棟梁。左手邊,依次是剛晉位大將軍、卻在此處毫無驕矜之色的皇甫嵩;德高望重、麵容肅穆的太尉盧植;以及年歲最輕,卻已憑其卓絕內政才能被破格擢升為尚書令,總領政事堂日常事務的荀彧。右手邊,則是因均輸平準之功晉升大司農丞,實際執掌帝國錢袋子的糜竺;以及身份特殊,以將作大匠之職參與機要,代表著技術與工程力量的陳墨。
沒有冗員,沒有虛禮,更沒有侍立的宦官。這裡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影響千萬人生活的國策。
“諸卿,”劉宏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打破了殿內的沉寂,“黃巾之亂,大局已定。皇甫將軍與前線將士,已用刀劍為帝國掃清了眼前的烽煙。然而,仗打完了,更難的仗,才剛剛開始。”他的手指,輕輕點在麵前巨圖上那被朱筆圈出的、飽經戰火的冀州、青州、豫州部分地區,“數十萬流民亟待安置,千裡沃野荒蕪待耕,被戰火摧毀的城垣村舍需要重建,地方吏治需要整頓,人心需要安撫…更重要的是,滋生叛亂的土壤,必須被徹底鏟除!”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眾人:“今日召諸卿至此,非為慶功,乃為定策。我們要議的,是如何收拾這戰後山河,如何讓我大漢,真正從這場瘡痍中站起來,乃至…超越以往!此策,關乎國運,朕稱之為——‘收官之策’!”
“臣,謹奏。”荀彧應聲而起,他手中捧著一份厚厚的、以蔡侯紙書寫的文書,封麵上正是《安民複興十策》。他年輕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睿智,眼神清澈而堅定。“此十策,乃臣與盧太尉、糜丞及各部有司,根據陛下既定方略,結合前線反饋與地方實情,曆時半月,反複推演所成。旨在標本兼治,使百姓安居,社稷長安。”
他走到巨圖之前,聲音清晰而富有條理,開始闡述:“第一策,曰‘急賑安流’。冀、青、豫等戰亂州郡,即刻開倉放糧,設立粥棚,由朝廷直派乾員,聯合地方尚有信譽之官吏,確保糧米直達饑民之口,杜絕克扣。同時,以陛下此前推行之‘以工代賑’法,組織流民參與官道修繕、水利興複,使其以勞力換生存,而非坐等救濟,滋生惰性。”
皇甫嵩微微頷首:“此策甚善。亂後易生疫,飽暖則思安。迅速安定流民,可防二次生變。”
荀彧繼續道:“第二策,曰‘假田歸耕’。將抄沒之逆產、無主荒地,以及部分官田,嚴格依據‘假民公田’之製,優先分予流民及原田地被毀之自耕農。官給種子、貸予耕牛,前三年田租降至十一之稅,使其能休養生息。”
糜竺此時插話,帶著商人的務實:“荀令,此策耗資巨大。種子、耕牛,乃至前期口糧,皆需朝廷墊付。且田租驟降,短期國庫收入必受影響。需有詳儘預算及後續財源補充。”
“糜丞所慮極是。”荀彧顯然早有準備,“此正涉及第三策,‘稅賦優化’。在減免戰亂地區田租之間時,需強化商稅、市稅之征收,尤其對鹽鐵專營、均輸平準之利潤,進行更精確核算與調度。同時,鼓勵工商業複蘇,擴大稅基。短期陣痛,為換長久安穩。”
劉宏手指敲了敲桌麵:“可。糜竺,你與大司農,需在旬日內,拿出一個詳細的、能支撐此策的財政方案。”
“臣,領旨。”糜竺肅然應道。
荀彧深吸一口氣,知道接下來要觸及的,才是真正的深水區。他聲音依舊平穩,但內容卻讓在座除劉宏外的所有人,心神都為之一震。
“第四策,曰‘度田清畝’。”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此策,旨在徹底厘清天下田畝、人口之實數!令各州郡縣,重新丈量轄區所有田土,無論官田、民田、豪強之田,皆需登記在冊,明確歸屬、等級、麵積。同時,嚴格核查戶口,將因戰亂、隱匿而脫離版籍之人口,重新編入戶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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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饒是皇甫嵩、盧植這等重臣,也不禁為之動容。度田!清畝!這可是自光武皇帝之後,再未有帝王能徹底推行下去的棘手之事!這幾乎是要向天下所有擁有土地的士族、豪強、乃至地方官吏的切身利益,發起正麵挑戰!
盧植眉頭緊鎖,沉吟道:“文若荀彧字),度田之議,牽一發而動全身。光武中興時,因度田不實,郡國大姓及兵長群起反抗,幾致天下再亂。前車之鑒,不可不察啊。如今大戰方息,國力疲憊,是否…緩圖之?”
荀彧看向盧植,目光堅定:“盧公,正因前車之鑒,此次度田,更需堅決,亦更需智慧!黃巾之亂根源何在?土地兼並,貧者無立錐之地!若不能摸清家底,將隱匿之田、逃匿之口清查出來,則‘限田’、‘假田’皆為空談!今日不度,他日必有張角、李角再生!此次度田,並非加賦,而是為了公平!為了將稅賦,真正合理地分攤到每一畝應稅之田,每一個人丁之上!使豪強無法隱匿田產,逃漏賦稅;使貧民能得喘息,看到希望!”
他轉向劉宏,深深一揖:“陛下,此乃剜瘡之策,痛徹骨髓,然不行此策,則前功儘棄,新政根基不固!臣建議,可先從受創最重、舊有勢力被打散之冀州部分郡縣,以及朝廷掌控力最強之司隸地區開始試點,積累經驗,訓練官吏,再逐步推開。同時,需配以嚴刑峻法,對敢於阻撓、欺瞞度田之官吏、豪強,施以重懲!並賦予禦史暗行監督之權!”
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所有人都明白,這已不是經濟政策,而是深刻的政治與社會變革。這需要何等巨大的決心和力量去推動?
劉宏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荀彧那篇《安民複興十策》上。他沒有立刻表態支持或反對度田,而是沉聲道:“文若,繼續。”
荀彧穩了穩心神,繼續闡述後續策略:“第五策,興修水利,由陳墨大將作總領,優先修複戰亂地區關乎民生的主要河渠、陂塘……
第六策,勸課農桑,推廣代田法、區種法,選育良種,由大司農及地方勸農官負責……
第七策,整頓吏治,將戰後表現與度田、安民成效,作為考核州縣官吏最重要標準,優者擢升,劣者嚴懲……
第八策,撫恤傷亡,妥善安置陣亡將士家屬,表彰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