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白日裡喧囂震天的洛陽城重歸寂靜,唯有那巍峨宮城,在無數燈火的映照下,愈發顯得金碧輝煌,恍若仙宮。未央宮前殿,此刻更是亮如白晝,編鐘清越,絲竹悠揚,一場規模空前、規格至高的慶功禦宴,正在這裡舉行。
殿內,熏香嫋嫋,溫暖如春。文武百官,功勳將校,宗室外戚,依爵位官階分列左右,人人身著最莊重的朝服,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喜氣。觥籌交錯,笑語喧嘩,一派盛世太平、君臣相得的景象。
端坐於九龍禦榻之上的劉宏,已然換下了沉重的冕服,穿著一身更為舒適卻也依舊彰顯帝王威嚴的玄色常服,頭戴通天冠,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掃過殿內群臣,最終落在了右手首席的兩人身上。
“諸位愛卿,”劉宏舉起手中的金樽,聲音清朗,傳遍大殿,“今日之宴,不為彆的,隻為慶賀我大漢掃清寰宇,重定乾坤!這一杯,朕,敬所有為國征戰的將士,敬所有為平定叛亂、安撫黎庶嘔心瀝血的臣工!”
“臣等恭賀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齊刷刷起身,高舉酒杯,山呼萬歲,聲震殿宇。這一次的“萬歲”,清晰無誤地指向了禦座上的唯一之人。
劉宏含笑,將杯中禦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驅不散他心底那縷自朱雀門便縈繞不散的寒意。
“眾卿平身。”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轉向右手首席,“義真,子乾。”
皇甫嵩與盧植聞聲,立刻離席,躬身行禮:“臣在。”
“今日你二人,當居首功!”劉宏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皇甫嵩,擢升太尉,假節鉞,增食邑八千戶,賜金千斤,帛萬匹!”
“盧植,擢升司空,參錄尚書事,增食邑五千戶,賜金八百斤,帛八千匹!”
此言一出,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太尉、司空,三公之尊!假節鉞,更是代表了極大的軍事信任和權力!如此封賞,不可謂不重!
皇甫嵩與盧植亦是身軀微震,隨即深深拜伏下去,聲音帶著激動與哽咽:“臣,皇甫嵩盧植,謝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蕩,臣等萬死難報!然,此戰之功,實乃陛下運籌帷幄,將士用命,臣等不敢居功至偉!”
“誒,”劉宏擺了擺手,語氣不容置疑,“功是功,過是過,朕,賞罰分明。你二人不必推辭。”
他目光掃過殿中其他將領,“其餘有功將士,著尚書台、樞密院會同論功,具表上奏,朕必不吝封侯之賞!”
“陛下聖明!”眾將轟然應諾,臉上儘是興奮與感激。皇帝如此慷慨,讓他們覺得所有的血與汗都值得。
宴會的氣氛,在這一連串的重賞之下,被推向了高潮。樂聲再起,舞姬翩躚,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觥籌交錯間,似乎一切都和諧美滿,白日裡朱雀門下那不合時宜的呼聲,仿佛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幻聽。
然而,潛流總是在最平靜的水麵下湧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位身著紫色深衣,頭戴進賢冠,麵容清臒,氣質儒雅的老者,緩緩站起身來。他乃是當朝太傅,袁氏家族的頂梁柱,袁隗。
他手持酒杯,步履沉穩地走到禦階之下,向著劉宏微微躬身:“陛下,老臣敬陛下一杯。陛下登基以來,勵精圖治,選賢任能,方有今日掃平內外之大捷,重現文景、光武之氣象,老臣心潮澎湃,為我大漢賀,為陛下賀!”
劉宏看著袁隗,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審視。他舉起杯,示意了一下:“袁太傅有心了。”
袁隗將酒飲儘,卻並未立刻退回座位,而是話鋒微微一轉,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皇甫嵩和盧植,尤其是他們案前那代表至高權柄的太尉、司空印綬。
“陛下,”他聲音溫和,帶著長者特有的感慨,“看到皇甫太尉與盧司空,老臣不禁想起史書所載。昔年周宣王中興,倚重方叔、召虎,北伐玁狁,南征荊蠻,乃成‘宣王中興’之業。今日陛下有皇甫、盧二位柱石,何其相似也!”
他這話聽起來是讚美,將皇甫嵩、盧植比作古代名將方叔、召虎,將劉宏比作中興之主周宣王。殿內不少官員紛紛點頭,覺得袁太傅此言甚為妥帖。
但坐在稍後位置的曹操,握著酒杯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他看了一眼禦座上麵色如常的劉宏,又瞥向對麵席位上幾個目光閃爍的士族官員,心中冷笑。袁隗老兒,這話聽起來光鮮,實則暗藏機鋒。方叔、召虎固然是名臣,但其權勢在當時亦是極重,袁隗在此刻提起,絕非單純褒獎。
果然,袁隗繼續道:“……隻是,老臣讀史,亦常扼腕。自古名將,能如二位般得遇明主,善始善終者,實屬鳳毛麟角。多是……唉,多是鳥儘弓藏,兔死狗烹,令人唏噓。”
他這一聲歎息,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冰投入了溫酒之中,讓周遭一小片區域的熱鬨氣氛瞬間冷卻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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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儘弓藏,兔死狗烹!
這八個字,太重了!直接刺向了君臣關係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經!
皇甫嵩端著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盧植眉頭緊皺,看向袁隗的目光充滿了不解與一絲怒意。
劉宏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輕輕晃動著手中的金樽,看著裡麵琥珀色的酒液蕩漾,沒有說話。整個前殿,似乎都安靜了不少,連樂師演奏的節奏都似乎慢了一拍。
“袁太傅此言差矣!”
一個清越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尚書仆射荀彧站了起來。他麵色平靜,目光澄澈,向著禦座和袁隗分彆行了一禮。
“陛下乃不世出之明君,胸懷四海,信重臣工,豈是那些猜忌之主可比?”荀彧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皇甫太尉、盧司空,乃國之乾城,忠心體國,日月可鑒。陛下賞功罰過,坦蕩無私,正是要成就一段千古流傳的君臣佳話。太傅以古之憾事比之今朝,未免……有失偏頗了。”
荀彧的話,不卑不亢,既維護了皇帝的聲譽,也肯定了皇甫、盧植的忠誠,直接將袁隗那含沙射影的挑撥頂了回去。
袁隗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麵上卻露出恍然和慚愧的神色,對著荀彧拱了拱手:“文若所言極是,倒是老臣一時感慨,失言了,失言了。陛下恕罪。”他又轉向劉宏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