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北海國,都昌縣以北海灘。
這裡的風帶著鹹腥的氣息,與內陸的泥土芬芳截然不同。舉目望去,是一片灰白與褐色交織的廣闊灘塗,被一道道或天然或人工的矮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格,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海天交界處。漲潮時,這裡是汪洋一片;退潮後,則露出泥濘的灘塗和那些用來蓄納海水、曝曬成鹽的方格——這便是青州沿海最重要的財富來源之一:鹽田。
時值午後,潮水正在緩緩退去。一隊二十餘人的身影,踩著逐漸裸露出來的潮濕泥沙,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灘塗邊緣。為首兩人,一人身著青色官袍,頭戴進賢冠,年約三旬,麵容清正,正是朝廷新任命的青州度田特使,姓王名修。另一人則作工匠打扮,皮膚黝黑粗糙,手上滿是老繭和海風刻下的皺紋,乃是北海國鹽官署的老鹽丁頭,人稱“老海頭”。
他們的身後,跟著幾名書吏、護衛,以及幾個穿著短打、背著奇怪木架和工具的年輕人——那是將作監派來協助度田的技術吏員。
王修的眉頭緊鎖,目光掃過眼前這片廣袤而界限模糊的鹽田區。他手中拿著一卷北海國上報的鹽田圖冊,上麵的線條簡略而寫意,隻大致標出了官營鹽田的範圍,至於與周邊豪強、百姓私墾鹽田的具體界限,則多語焉不詳,隻用“依潮汐舊例”、“以溝埂為界”等含糊字句帶過。
“老海頭,”王修停下腳步,指著圖冊上一處標記為“官田三號區”的邊緣,“按這圖所示,此區東界止於‘老蠔灘’。可這‘老蠔灘’方圓數百步,究竟以何處為界?”
老海頭眯著眼看了看,又望了望實際灘塗,臉上露出為難的苦笑:“王特使,不瞞您說,這圖……也就是個大概。潮水天天漲落,沙灘泥灘的模樣也常有變化。‘老蠔灘’是個老稱呼,指的是那片牡蠣殼特彆多的淺灘。可具體到哪塊石頭、哪條水痕是界,小人……小人也是糊塗賬。往日收鹽計稅,多是鹽官署的爺們和附近幾家大戶……呃,和臨近田主商量著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商量著來?不成文的規矩?”王修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眼神銳利,“怕是商量出不少糊塗賬,也讓某些人鑽了不少空子吧?”
老海頭冷汗涔涔,不敢接話。他在這海邊熬了大半輩子,太清楚這裡麵的門道了。官營鹽田規模大,但管理常有疏漏;而地方豪強乃至有勢力的百姓,則常常利用潮汐變化、灘塗淤漲,一點點地“蠶食”官田邊緣,或是在界限模糊處私自開墾新鹽田,所得鹽利儘入私囊。朝廷鹽稅因此流失嚴重,而負責具體管理的鹽官、胥吏,往往與地方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參與分潤。
王修來青州已有半月,明察暗訪,早已對鹽田之弊了然於胸。這不僅是田畝問題,更是關係到國家重要財稅來源的鹽政大事!度田令要清丈的,不僅僅是生長禾粟的耕地,也包括這些出產“白色金子”的鹽田!
“特使,”一名年輕的技術吏員上前一步,他是陳墨的弟子之一,姓徐,精通測量。他指著灘塗上那些明顯有人工痕跡的矮埂、水閘,“單純依靠舊圖或人力指認,確實難以精確劃定界限,易生爭執。學生臨行前,老師陳墨)曾有所交代,言及海邊鹽田界限,或可借助潮汐與自然之物。”
“哦?陳大匠有何高見?”王修精神一振。
徐姓吏員道:“老師言,海水漲落雖有大小潮之分,但經年累月,於特定灘塗高度,會形成相對穩定的潮汐痕跡線。高潮線之上,泥沙乾燥,少有貝類長時間附著;低潮線以下,則常年浸於水中。而最適合辟為鹽田的灘塗區域,多位於兩者之間,其上限往往受高潮線製約——過高則納水不易,過低則易被大潮淹沒。”
他走到一處有明顯水位差異痕跡的灘坡前,蹲下身,指著泥灘上一條顏色略深、夾雜著更多細碎貝殼和有機質的帶狀區域:“王特使請看,此線之上,泥沙偏黃乾鬆,貝類稀少;此線之下,泥色深黑濕滑,貝類附著明顯增多。此線,很可能便是該區域常年較高潮位所能抵達的穩定界線之一。以此為據,可判斷鹽田開辟是否侵占了過高或過低、本不適宜或不應屬於私墾的區域。”
王修和老海頭都湊近細看,果然發現那痕跡雖然不似人工畫線那般筆直,但在一定範圍內確有規律可循。
“此法甚妙!”王修讚道,“以天工定人界,減少口舌之爭。然僅憑一條潮痕,可能還顯單薄。”
徐吏員點頭:“正是。老師還說,灘塗之上,諸多生物棲息,其分布亦與潮汐高程、浸水時間密切相關。譬如常見的藤壺、牡蠣、胎貝等,不同種類所喜居處高低有彆。觀察這些貝類在田埂、礁石、廢棄閘板上的附著痕跡,特彆是那些已經死去、隻留下鈣質空殼的‘舊痕’,往往能指示出過去數年甚至更久時間內,海水常規浸泡的範圍。將這些生物痕跡線與潮汐線相互印證,便能勾勒出更為精確的自然界限。”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示意同伴打開帶來的木箱,裡麵除了測量繩尺、羅盤,還有一些奇怪的刮刀、小鏟和放大水晶片原始放大鏡)。“我們可沿疑似界線,選取多點,刮取表層浮泥,查驗下方貝類附著基底,記錄種類和附著高度。同時,在不同日期、觀測不同潮位的實際水邊線,與這些痕跡進行校準。”
王修越聽眼神越亮。陳墨此法,不僅是技術,更是一種思路——利用自然規律留下的客觀證據,來厘清人為的混亂界限。這比單純依靠容易篡改的圖冊或可能被收買的人證,要可靠得多!
“好!便依此法!”王修當機立斷,“老海頭,你熟悉本地潮汐和貝類情況,從旁協助徐吏員他們。我們便從這爭議最大的‘老蠔灘’官私交界處開始勘驗!”
“可是,王特使……”老海頭麵露難色,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
老海頭壓低聲音,指了指鹽田遠處,隱約可見的一些人影和簡陋窩棚:“這‘老蠔灘’往東,連著的那片私墾鹽田,主要是縣城裡吳家的產業。吳家……吳家主事的那位吳康,與郡裡、國裡不少官員都有交情,性子也……不太好相與。往日鹽官署的人,等閒也不去那邊細查。咱們這麼大張旗鼓地勘界,還用了這些新奇法子,恐怕……會引來麻煩。”
“麻煩?”王修冷哼一聲,整理了一下官袍,“本官奉天子明詔,行度田國策,清查鹽田,正是分內之事。何懼麻煩?他吳家若田產清白,自然不怕查勘;若有不法,這潮汐線、貝類痕,便是鐵證!陛下賜我白虹劍信物象征特使權威),正為震懾此等魑魅魍魎!”
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老海頭不敢再勸,隻得點頭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