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六年冬,十一月十七。
洛陽城的晨鐘剛敲過三響,尚書台的正堂裡已經燈火通明。銅燈架上二十四支牛油燭燒得劈啪作響,將懸掛在牆上的巨幅《州郡田畝總覽圖》照得纖毫畢現。那圖上,豫州、冀州、青州三處被朱砂筆圈了又圈,墨跡層層疊疊,像三道淌血的傷口。
荀彧站在圖前,白衣勝雪,身形挺拔如鬆。他已經站了整整半個時辰,手中那份從汝南六百裡加急送來的奏報,邊緣已被攥得起了毛邊。
“砰!”
堂外忽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兩名羽林郎架著個渾身是血的官吏衝進堂來,那人官袍下擺撕裂,露出深可見骨的刀傷,血順著褲腿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拖出兩道刺目的紅痕。
“荀……荀令君……”那官吏抬起頭,臉上全是血汙,“汝南許氏……反了!”
堂中所有屬吏齊刷刷停下筆,空氣驟然凝固。
荀彧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明暗交錯。他緩步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傷口——是環首刀劈砍的痕跡,刀口深而斜,持刀者臂力極強,且帶著明顯的泄憤式拖割。
“慢慢說。”荀彧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從袖中抽出素絹,按在對方汩汩冒血的傷口上,“許攸呢?”
“許太守……許太守他……”那官吏喘著粗氣,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溢出血沫,“昨日率郡卒二百人往許氏塢堡清丈田畝,堡內突然殺出私兵八百……弓弩齊發,許太守身中六箭……當場殉國!”
“轟——”
堂中炸開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幾個年輕的書佐手一抖,墨汁潑灑在簡牘上,迅速洇開一團團汙黑。
郡守被殺。
自光武中興以來,一百六十年間從未有過的事。
荀彧按在傷口上的素絹已經浸透,鮮血從他指縫間滲出,順著手腕往下流,染紅了雪白的袖口。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站起身,對羽林郎道“送他去太醫署,用最好的金瘡藥。告訴太醫令,此人若死,我親自去陛下麵前請罪。”
“諾!”
待傷者被抬走,荀彧走到銅盆前淨手。水是冷的,血汙在水中化開,像一朵朵綻放的紅梅。他洗得很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指甲縫裡的血漬反複搓揉,直到雙手泛白。
“令君……”尚書仆射鐘繇忍不住開口,“此事……”
“奏報上說,許氏焚毀田籍。”荀彧打斷他,聲音依然平穩,“禦史暗行用顯影藥水複原灰燼,查實許氏隱匿田畝兩萬三千頃,僮仆、蔭戶計五千餘口——這些,是三日前的消息。”
他轉身,濕漉漉的手在素袍上擦了擦,留下淡紅色的水痕“也就是說,許氏在收到朝廷要嚴查的警告後,選擇的不是認罪補報,而是殺人。”
“砰!”
荀彧忽然一掌拍在案幾上。那一聲並不響,卻讓堂中所有人渾身一顫。
“他們殺的不是許攸。”他一字一頓道,眼中終於浮起冰冷的鋒芒,“他們殺的是度田令,是陛下的新政,是大漢的國法!”
辰時正,德陽殿。
劉宏坐在禦座上,十二章紋的玄色冕服在晨光中泛著暗金。他麵前擺著三樣東西許攸的絕命血書、禦史暗行複原的田籍灰燼、還有許氏塢堡的方位圖。
百官分列兩班,鴉雀無聲。
“諸卿都看過了?”劉宏開口,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大殿裡激起回響。
司徒楊彪出列,蒼老的聲音帶著顫“陛下,許氏猖獗,罪不容誅。然……然冀州甄氏、張氏,青州王氏,揚州陸氏,皆在觀望。若處置過激,恐逼反天下豪強……”
“楊司徒的意思是,”劉宏微微傾身,“朕該如何處置?”
“老臣以為,可遣使申飭,勒令許氏交出凶手,補報田畝,罰金贖罪……”
“然後呢?”劉宏打斷他,“其他豪強有樣學樣,殺幾個郡吏,賠些錢糧,就能保住祖祖輩輩兼並來的土地?那朕的度田令,就成了笑話。”
楊彪臉色煞白,躬身不敢言。
太尉皇甫嵩踏出一步,鐵甲鏗鏘“陛下,臣請率北軍五校,南下汝南。許氏塢堡再堅,臣十日之內,必破其壁,擒其首惡!”
“不可!”侍中王允急聲道,“北軍一動,天下震動。冀州、青州豪強若以為朝廷要儘誅天下士族,必聯手反叛!屆時烽煙四起,恐重蹈七國之亂覆轍!”
“那王侍中說怎麼辦?”皇甫嵩怒目而視,“任由許氏逍遙法外?讓天下人知道,殺了郡守不用償命?”
“可以命州郡兵圍剿……”
“州郡兵?”皇甫嵩冷笑,“汝南郡兵已折損過半,臨近郡國哪個敢全力出兵?那些太守、國相,自家田畝都未必乾淨!”
朝堂上吵成一團。文臣主撫,武將主剿,雙方引經據典,爭得麵紅耳赤。
劉宏始終沉默。
他手指輕輕敲擊著禦座扶手,目光卻越過爭吵的群臣,落在殿外——那裡,初冬的陽光斜照在漢白玉台階上,將矗立兩側的銅鑄瑞獸影子拉得很長。一百六十年前,光武帝劉秀也坐在這裡,麵對著同樣的問題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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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朝廷退讓了。
於是豪強兼並愈演愈烈,流民遍地,租賦日減,國庫空虛,最終釀成今日這般積重難返的局麵。
曆史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而這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荀彧。”劉宏忽然開口。
爭吵聲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文臣班列末尾——那裡,荀彧白衣如雪,安靜地站著,仿佛剛才的激烈爭論與他無關。
“臣在。”
“你是尚書令,度田諸事由你總攬。”劉宏看著他,“你說,該如何處置?”
荀彧出列,一步,兩步,三步。他的腳步聲很輕,卻在寂靜的大殿裡清晰可聞。走到禦階前,他跪拜,起身,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卷簡牘。
“臣徹夜未眠,草擬此法。”他將簡牘高舉過頂,“請陛下禦覽。”
宦官小跑著接過,呈到禦前。
劉宏展開簡牘,目光掃過那些工整的隸書。越看,他的眼神越亮,最後竟忍不住輕拍禦案“好!好一個《抗拒度田懲治法》!”
他站起身,將簡牘遞給身旁的宦官“念。”
宦官尖細的聲音響徹大殿
“製曰自度田令頒行,天下景從。然有豪猾之民,恃強淩法,或焚籍匿田,或聚眾抗命,甚者戕害官吏,形同謀逆。今特頒《抗拒度田懲治法》,昭告天下
一、凡隱匿田畝、人戶,經查實而拒不補報者,田產儘沒入官,主犯流三千裡;
二、凡聚眾阻撓官吏清丈,毀壞丈量器具者,首惡斬,從者戍邊;
三、凡武裝抗拒,殺傷朝廷命官者——”
宦官的聲音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念道
“以謀逆論處!夷三族!田產、塢堡儘數抄沒,部曲解散,蔭戶放歸!”
“轟——”
朝堂徹底炸了。
“夷三族!這……這太重了!”楊彪老淚縱橫,“陛下,豪強雖有罪,然其族中亦有老弱婦孺,無辜之人啊!”
“無辜?”劉宏冷笑,“他們享受僮仆成群、田連阡陌時,可曾想過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無不無辜?許攸被亂箭射殺時,他可曾犯過什麼罪?”
他走下禦階,一步步逼近楊彪“楊司徒,你楊家弘農郡的田籍,清丈完了嗎?”
楊彪渾身一抖,噗通跪倒“老臣……老臣……”
“朕不是光武帝。”劉宏的聲音冷得像冰,“朕不會因為幾個豪強哭喊,就廢了救國之法。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幾家幾姓的天下!”
他轉身,掃視群臣“此法,今日就頒行天下。禦史台、尚書台聯手督辦,各州郡張貼告示,要讓每一個亭、每一個裡都知曉——抗拒度田,就是謀逆!”
“陛下聖明!”皇甫嵩率先跪倒。
武將們嘩啦啦跪了一片。
文臣們麵麵相覷,最終,在劉宏冰冷的注視下,一個接一個跪倒在地。
鐘繇跪下了。
王允跪下了。
連楊彪也顫巍巍地伏下身。
隻有荀彧還站著。
“荀令君還有話說?”劉宏看向他。
“臣請補充三條。”荀彧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一、懲處需分明。主動補報者,可減等處罰;舉報他人隱匿者,賞。二、抄沒之田產,優先分給無地流民及陣亡官吏家屬。三、夷三族之刑,需經禦史台、廷尉、尚書台三司會審,陛下親批,以防濫殺。”
劉宏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準。”
散朝後,荀彧沒有回府,而是直接回到了尚書台。
正堂裡已經擠滿了人——各曹尚書、侍郎、令史、書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等著他開口。
荀彧走到那張巨幅地圖前,拿起朱砂筆,在汝南郡的位置,重重畫了一個叉。
“諸位都知道了。”他背對眾人,聲音有些沙啞,“從今日起,度田不再是勸諭,是鐵律。抗拒者,死。”
堂中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出身士族,族中田產也不少。”荀彧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我也知道,你們私下裡議論,說我荀彧助陛下行苛法,是要斷天下士族的根。”
他頓了頓,忽然提高了聲音“可你們有沒有想過,不斷他們的根,這大漢的根就要斷了!”
“自永初以來,天下戶口減半,租賦不及孝武時三成。為什麼?因為土地都在豪強手裡,百姓無立錐之地,要麼淪為僮仆,要麼成為流民!朝廷收不上稅,養不起兵,賑不起災——黃巾之亂怎麼來的?就是這麼來的!”
荀彧走到案前,抓起那份沾血的奏報“許攸,潁川名士,與我同郡。去年他赴汝南上任前,曾來我府中辭行。他說‘文若,此去必肅清豪強,還田於民,縱死不悔。’”
“如今他死了。”荀彧將奏報輕輕放下,“被亂箭射殺,屍體掛在許氏塢堡的旗杆上,曝屍三日。”
堂中有人發出壓抑的抽泣。
“我們可以退。”荀彧的聲音低下來,卻更加用力,“退了,許攸白死,度田令成空文,天下豪強更肆無忌憚。再過十年、二十年,流民再起,烽火遍地,到時候死的就不是一個許攸,是千萬個許攸,是整個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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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劍——那是他任尚書令時,劉宏親賜的“白虹劍”仿製品,雖無先斬後奏之權,卻象征著代天巡狩的職責。
“鏗!”
荀彧拔劍出鞘,劍鋒寒光凜冽。
“今日在此,我荀彧立誓。”他將劍鋒抵在掌心,“度田令行,我當為先驅。族中田畝,三日前已全部清丈完畢,多占的四百頃,已悉數上交郡府。若有虛報,猶如此案!”
劍鋒劃過,鮮血湧出,滴在青磚地上。
“令君!”鐘繇驚呼上前。
荀彧擺擺手,將劍遞給鐘繇“元常,該你了。”
鐘繇怔了怔,接過劍,毫不猶豫地在掌心一劃“潁川鐘氏,田籍已清,若有一畝隱匿,天人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