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钜鹿郡。
時值初冬,北風卷著黃河故道刮來的沙塵,撲在張氏塢堡高達四丈的夯土牆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牆頭插著的“張”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角已經破損,卻依舊倔強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堡牆之上,張氏族長張佑披著狐皮大氅,雙手按在垛口冰冷的青磚上。他年過五旬,麵龐如刀削斧劈,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線,此刻正死死盯著堡外那片廣袤的原野。
那片土地,阡陌縱橫,溝渠如網。
那是張氏七代人、一百三十年攢下的基業——足足四萬八千畝良田,從漳水南岸一直延伸到大陸澤畔。春日麥浪如海,秋時粟穗垂金,每年收獲的糧食要用三千輛牛車運上整整兩個月才能全部入倉。
而現在,朝廷一紙度田令,就要把這些土地“清查”、“重分”。
“清查?”張佑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右手五指猛地扣緊,磚粉從指縫間簌簌落下,“那是要刨我張氏的根!”
“父親。”
身後傳來腳步聲,張佑的長子張武大步登上牆頭。他三十出頭,身材魁梧如熊,穿著牛皮劄甲,腰間挎著一柄環首刀,刀柄上鑲著的綠鬆石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幽光。
“各部曲已經點驗完畢。”張武的聲音粗糲如砂石摩擦,“堡內可戰之兵兩千三百人,其中甲士八百,弓手五百,騎兵二百。另外,漳南莊、大陸澤兩處彆堡,還能抽調一千五百人。”
“三千八百人……”張佑緩緩轉身,狐皮大氅在風中揚起,“糧草呢?”
“堡中常備糧倉十二座,存粟米八萬石,豆料三萬石,乾肉、鹹魚不計。井三十六口,最深者達十五丈,便是圍上一年,也渴不死人。”
張武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狠厲之色:“朝廷要度田,許氏那種軟骨頭引頸就戮,我張氏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這堡牆是曾祖當年請墨家傳人設計的,牆基厚三丈,外牆包磚,內填三合土,彆說投石機,就是地龍翻身也震不塌!”
張佑沒有接話,他的目光越過兒子的肩膀,投向塢堡內部。
這座占地兩百餘畝的堡壘,簡直是一座微縮的城池。中央是五進的主宅,飛簷鬥拱,漆柱雕梁;東西兩側是糧倉、武庫、工坊、馬廄;最外圍則是部曲和佃戶的居所,此刻炊煙嫋嫋,隱約能聽見孩童的哭鬨和婦人的吆喝聲。
三千多口人,七代積累,全係於此。
“武兒,”張佑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你知道朝廷這次派誰來冀州督軍嗎?”
張武一愣:“不是州郡兵嗎?最多來個郡都尉——”
“是曹操。”
這三個字如冰錐般刺入空氣,張武臉上的狠厲瞬間凝固。
曹操。
這個名字在過去的五年裡,已經成了河北豪強噩夢的代名詞。平定黃巾時,他率五百騎突入十萬賊眾,取張梁首級如探囊取物;清查度田時,他在豫州連破七座塢堡,許氏家主被梟首示眾,三族男丁儘數流放邊塞。
更可怕的是,此人用兵從不循常理。許氏堡牆高溝深,他掘地道破之;陳氏倚山結寨,他引水灌之;趙氏勾結郡兵,他竟能說動郡尉反戈一擊……
“曹……曹操怎麼會來冀州?”張武的聲音有些發乾,“他不是在河內練兵嗎?”
“三天前到的鄴城。”張佑從懷中取出一卷絹書,這是他在郡府的內線今晨用信鴿送來的密報,“持節,假鉞,督冀、幽、並三州軍事。隨行的有北軍精銳三千,羽林騎八百,還有……陳墨督造的攻城器械三十車。”
張武接過絹書,手指微微顫抖。借著昏暗的天光,他看清了上麵的字跡:“……曹軍已至館陶,距我堡不足百裡。其所攜炮車,可發百斤石,射二百步;樓車高五丈,覆牛皮……”
“砰!”
張武一拳砸在垛口上,青磚裂開蛛網般的紋路:“朝廷這是要動真格的!父親,我們——”
“我們還有選擇嗎?”張佑打斷兒子的話,眼中血絲密布,“許氏投降了,結果呢?家主斬首,田產充公,族人貶為庶民!我張佑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他猛地抓住張武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皮甲:“武兒,你記住。這些土地,每一寸都是你曾祖帶著族人,一鋤頭一鋤頭從沼澤裡開出來的;這些糧食,每一粒都是你祖父在旱災年間,用家族存糧從災民手裡換來的活命田攢下的;這座堡牆,每一塊磚都是你伯父帶著佃戶,燒了三年才燒夠的!”
“朝廷?劉宏小兒才坐了幾年的龍椅?他懂什麼耕稼之苦?懂什麼守業之艱?”張佑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幾乎是在嘶吼,“他要度田,就是要我張氏七代人的血汗,去填他那個什麼狗屁新政!我寧可一把火燒了,也絕不交出去!”
狂風吹過牆頭,卷起沙塵迷了眼。
張武看著父親近乎癲狂的神情,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重重點頭:“孩兒明白。這張氏堡,便是曹孟德來了,也要崩掉他幾顆牙!”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未時三刻,張氏主宅的議事堂。
二十餘人分坐兩側,都是張氏各房的族老、管事的掌櫃、部曲的統領。堂內燃著六個炭盆,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張佑坐在主位,已經換上了一身赭色深衣,外罩玄色大氅,手中拄著一根烏木杖。杖頭雕成睚眥形狀,獸口銜著一顆鴿卵大的琥珀。
“情況,諸位都知道了。”張佑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曹操率軍已至館陶,最多兩日便會兵臨城下。朝廷度田令如山,許氏前車之鑒在後。今日請諸位來,就是要議一議,我張氏的路,該怎麼走。”
死一般的寂靜。
炭火劈啪作響,煙氣嫋嫋上升,在天花板的梁椽間纏繞。
良久,坐在左首第一位的老者咳嗽一聲。他是張佑的叔父張瓚,年近七旬,掌管家族賬目四十餘年,須發皆白,臉上皺紋深如刀刻。
“伯衡張佑字),”張瓚的聲音沙啞如破風箱,“老朽說幾句不中聽的。許氏之敗,敗在勢單力薄。他家雖號稱萬畝良田,實則多是與郡府勾結,虛報田畝騙來的賞田。朝廷一查便露餡,抵抗不過是螳臂當車。”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掃過堂中眾人:“可我張氏不同。四萬八千畝田,每一畝都有地契,每一鬥租子都按律納稅。這些年旱澇災荒,我們開倉賑濟的糧食不下十萬石,郡誌裡都記著的。便是鬨到禦前,我們也有理可說。”
“有理?”坐在右首的部曲統領張猛嗤笑出聲,“三叔公,您老糊塗了吧?朝廷這是要講理的樣子嗎?曹操帶的可是攻城器械!那陳墨造的東西,您沒聽說過?豫州七座塢堡,最硬的扛了不到三天!”
張猛四十許歲,是張佑的堂弟,掌管堡中武力二十年,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刀疤,說話時疤痕扭動,猙獰可怖。
“那依你之見?”張瓚冷冷看向他。
“打!”張猛一拍案幾,震得茶盞跳起,“我們有堡牆,有存糧,有三千敢戰的兒郎!他曹操遠道而來,能帶多少糧草?冀州各郡的豪強,哪家不是兔死狐悲?隻要我們扛住十天半個月,必然有人響應!到時候——”
“到時候朝廷就會調集大軍,把冀州犁一遍。”一個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坐在末席的一個青年。他約莫二十五六歲,麵容清俊,穿著青色儒衫,與堂中這些武夫、掌櫃格格不入。
這是張佑的次子張文,字子淵。
“子淵,你什麼意思?”張猛眯起眼睛,手按上了刀柄。
張文起身,先向父親和各位族老施了一禮,才緩緩道:“二叔,諸位長輩。侄兒在洛陽太學讀書三載,親眼見過北軍操演,見過陳墨工坊裡那些器物,更見過……”他深吸一口氣,“見過陛下的決心。”
“陛下?”張瓚皺眉,“你是說劉宏?”
“三叔公慎言。”張文正色道,“當今天子,登基至今十四年。前五年隱忍不發,中間五年平黃巾、清宦官、收兵權,最近四年推新政、修律法、興工商。您以為,這樣的君主,會是朝令夕改、半途而廢之人嗎?”
他走到堂中,聲音清朗:“度田令看似隻是清查田畝,實則是陛下新政的根基。土地兼並不除,流民永無止境;流民不絕,盜賊蜂起,黃巾之亂便會重演。陛下要的,是一個田畝清楚、戶籍分明、稅收公平的大漢。誰擋這條路,誰就是與整個朝廷為敵。”
“那許氏——”有人小聲問。
“許氏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張文轉身看向父親,眼中滿是懇切,“父親,諸位長輩。冀州張氏,在钜鹿郡是豪強,但在朝廷眼中,不過是一方土豪。曹操持節假鉞而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有權調動三州兵馬,有權先斬後奏!”
他抬起手,一根根屈下手指:“幽州的公孫瓚,麾下白馬義從天下驍銳;並州的丁原,並州狼騎曾破鮮卑;冀州本地的郡兵,至少有萬人可調。而我們呢?三千八百人,困守孤堡。一旦朝廷下定決心,這堡牆再厚,能擋得住數萬大軍日夜攻打嗎?”
堂中再次陷入死寂。
張文的每一句話,都像錘子砸在眾人心上。
張佑盯著次子,手指在烏木杖上輕輕摩挲。這個兒子是他最不願麵對的一個——聰明,清醒,看得太透。三年前送他去洛陽太學,本是想讓張家在朝中多個耳目,誰曾想,這耳目看得太清楚,反倒動搖了家族的決心。
“子淵,”張佑終於開口,“依你之見,該如何?”
張文跪倒在地,以額觸地:“父親,開門,納降,交田。”
“轟——!”
堂中炸開了鍋。
“混賬!”張猛暴起,一腳踹翻案幾,“張文!你還是不是張家的種?還沒打就想著投降?你——”
“二叔!”張文抬頭,眼中已有淚光,“正因為我姓張,我才不能讓張家上下三千餘口,因為幾萬畝田,全部葬送在此!許氏隻是家主伏誅,族人尚存。可如果我們武裝抵抗,那就是謀逆!謀逆是什麼罪?夷三族!三族啊二叔!”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轉向張佑,聲音哽咽:“父親,田沒了,我們還有商隊,還有工坊,還有在各地的人脈。可人沒了,張家就真的完了!您忍心看著孫兒們被押上刑場,看著女眷被沒入官婢嗎?”
張佑閉上眼。
堂中隻剩下炭火的劈啪聲,和張文壓抑的抽泣。
不知過了多久,張佑緩緩睜眼。他看向張猛,看向張瓚,看向堂中每一個或憤怒、或恐懼、或茫然的麵孔。
最後,目光落在長子張武身上。
張武咬著牙,拳頭攥得指節發白,但什麼都沒說。
“子淵,”張佑的聲音疲憊不堪,“你起來。”
張文跪著不動。
“我讓你起來!”張佑忽然暴喝,烏木杖重重頓地。
張文渾身一顫,緩緩起身。
“你說得對,說得都對。”張佑苦笑,“朝廷勢大,陛下決心已定,抵抗是以卵擊石。這些道理,為父豈會不知?”
他撐著木杖站起,慢慢走到堂前,望著門外陰沉的天色:“可是子淵,你不懂。你不懂這些田地對張家意味著什麼。它不是糧食,不是錢財,它是張家的魂。”
“你曾祖開田時,每天隻睡兩個時辰,腳上的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後結成厚厚的繭。他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佑兒,這些田,是張家人用命換來的。你要守好,一代代傳下去。’”
“你祖父守田時,那年大旱,漳水斷流。周邊豪強趁機壓價收田,一畝良田隻換三鬥粟米。你祖父把家族存糧全拿出來,按市價換田,保住了七百戶佃農的生計。那些佃農的孫子,現在就在堡外,拿著鋤頭鐮刀,要為我們守堡。”
張佑轉過身,老淚縱橫:“現在朝廷一句話,就要把這些田拿走,分給那些流民——那些流民是什麼人?是蝗蟲!是懶漢!是他們自己不事生產,才會淪為流民!憑什麼要拿我張家七代人的血汗,去養這些廢物?”
“父親——”張文還想說什麼。
“夠了!”張佑抬手製止,眼神重新變得淩厲,“我意已決。張氏堡,不降。”
他環視堂中,一字一頓:“各部曲,按戰時編製,今夜之前全部就位。武庫全開,甲胄兵器,能裝備多少人就裝備多少人。婦孺老弱,全部遷入內堡地窖。從此刻起,堡門封閉,許進不許出。”
“張猛。”
“在!”
“你帶三百弓手,上東牆。曹操若來,東麵是主攻方向。”
“諾!”
“張武。”
“孩兒在!”
“你率八百甲士,守中央甬道。哪裡被突破,你就填到哪裡。”
“諾!”
“張瓚。”
“老朽在。”老者顫巍巍起身。
“你帶賬房們,把家族金銀細軟、地契文書,全部封入銅箱,埋入祖祠地下。若……若真有城破之日,這些就是張家東山再起的本錢。”
張瓚老淚縱橫,深深一揖:“家主……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