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內,晨曦透過高高的窗欞,在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地麵上投下道道金色光柱。
陳墨跪在殿中,隻覺得後背的汗水已經浸透了那身嶄新的深青色官服。這是他第一次穿著如此正式的袍服入宮——以往都是匠人短打,至多在外麵罩一件粗麻外衫。可今早天未亮,宮中便派來車駕儀仗,還有四名宦官捧著這套官服、印綬、冠冕,要他即刻更衣入宮麵聖。
“陛下有旨,宣將作大匠陳墨入殿——”
宦官尖細悠長的唱名聲從殿深處傳來,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陳墨深吸一口氣,雙手捧著那枚沉甸甸的銀印青綬,低垂著頭,沿著光潔的地麵向前跪行。
一步,兩步。
他能感覺到兩側文武百官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複雜——有好奇,有審視,有不解,甚至還有幾道難以掩飾的輕蔑。一個匠人,一個靠著奇技淫巧上位的寒門,何德何能站在這裡,接受天子親自冊封?
但更多的,是震撼。
因為陳墨身後,殿門外廣場上,整整齊齊陳列著三樣東西。
左邊是一輛丈地車。木質車身刷著黑漆,齒輪與傳動機構裸露在外,在晨光下泛著青銅特有的暗綠色光澤。車身上插著一麵小旗,上書“度田利器”四個朱砂大字。
中間是一門配重式發石機。高達兩丈的木質骨架巍然屹立,配重箱懸在半空,拋竿斜指蒼穹。旁邊堆著數十枚打磨光滑的圓形石彈,每顆都有人頭大小。
右邊則是十餘件新式農具:曲轅犁、耬車、耙、鏵……每一件都擦得鋥亮,木質部分泛著桐油的光澤,鐵製部件則寒光凜冽。
這三樣東西,沉默地訴說著過去兩年間,這個跪在地上的匠人做了什麼。
“臣……臣陳墨,叩見陛下。”
陳墨終於跪到了禦階之下,額頭觸地,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平身。”
劉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平靜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墨緩緩抬頭。
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場合直麵天子。禦座上,劉宏身著玄色十二章紋冕服,頭戴通天冠,珠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麵容,隻能看見下頜堅毅的線條。但陳墨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正穿透珠旒,落在自己身上。
“陳墨。”劉宏開口,聲音在大殿中清晰可聞,“去歲至今,你督造丈地車三百餘輛,分發各州郡,使度田之事得以推行。冀州塢堡之戰,你改良發石機、爆破陶管,助曹操三月平定頑抗。今春以來,你設計新式農具二十三種,設作坊百處,製造分發十萬件,助流民歸田。”
每說一句,殿中便安靜一分。
“這些事,朕都記著。”
劉宏緩緩站起身,珠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從禦階上走下,宦官連忙躬身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跟在身後。
托盤上,是一枚金印紫綬。
“漢製,將作大匠,秩二千石,銀印青綬。”劉宏走到陳墨麵前,目光落在這個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已鬢角微白的匠人臉上,“但今日,朕破例。”
他伸手,從托盤上取過那枚金印。
殿中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
金印!那是三公、大將軍這個級彆才能用的印信!將作大匠雖是九卿之一,但曆來都是銀印青綬,從未有過金印的先例!
“此印,朕特賜予你。”劉宏將金印放入陳墨手中,“從今日起,天下工巧之事、器械之造、城池之築、河渠之修,皆歸你將作監統轄。各州郡工官、鐵官、鹽官所屬匠坊,你皆有權督查、考績、任免。”
陳墨雙手捧著那枚沉甸甸的金印,隻覺得掌心一片滾燙。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另外,”劉宏轉身,從宦官手中接過另一卷帛書,“封陳墨為名號侯,百工候,食邑千戶。賜洛陽永和裡宅邸一座,錢三百萬,帛千匹。”
名號侯!
殿中的騷動終於壓抑不住了。幾個站在後排的官員忍不住交頭接耳,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一個匠人,封名號侯?
雖然隻是名號侯,沒有封國,隻是名譽爵位,但這也是侯爵啊!大漢開國以來,有幾個匠人能夠封侯?便是當年為高祖造未央宮的蕭何,那也是因丞相之功,而非匠作之能!
“陛下!”終於有人忍不住出列,是太常卿楊修——楊彪的從侄,年方三十,以才思敏捷著稱,“臣以為不妥!陳墨雖有微功,然匠作之事,終是末技。封侯之賞,過矣!恐傷士人之心,壞朝廷體統!”
這話說得尖銳,殿中頓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禦階下的天子。
劉宏緩緩轉身,珠旒後的目光掃過楊修,又掃過殿中眾臣。
“末技?”他輕輕重複這兩個字,忽然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讓楊修後背瞬間冒出冷汗。
“楊卿。”劉宏緩緩道,“去歲冀州平叛,曹操三月破七座塢堡,斬俘三萬。你以為,靠的是什麼?是士卒勇猛?是將領謀略?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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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指向殿外那台發石機。
“——是這‘末技’所造的器械,轟開了豪強經營數代的堅牆?”
楊修臉色一白,低頭道:“臣……臣並非此意……”
“去歲度田,”劉宏不理會他,繼續道,“天下田畝得以清查,新增編戶齊民四十餘萬,國庫田賦增收三成。你以為,靠的是什麼?是官吏勤勉?是百姓順從?還是——”
他手指移向丈地車。
“——是這‘末技’所造的車具,量清了被豪強隱匿百年的土地?”
楊修額角見汗,不敢再言。
“今春流民歸田,”劉宏的聲音陡然提高,“百萬流民得以安置,春耕未誤,秋收可期。你以為,靠的是什麼?是朝廷賑濟?是官府督促?還是——”
他最後指向那些農具。
“——是這些‘末技’所造的犁鏵,讓荒田複耕,讓百姓有食?”
三問,如三道驚雷,在大殿中炸響。
劉宏轉身,麵向群臣,聲音沉肅如鐵:“沒有丈地車,度田便是空談,朝廷永遠不知天下究竟有多少田、多少戶!沒有發石機,平叛便要死傷數倍將士,曠日持久!沒有新農具,流民便是負擔,遲早再生禍亂!”
他停頓片刻,一字一句道:
“這些,在諸位口中是‘末技’。在朕眼中,是國之重器,是社稷根基!”
話音落下,整個麟德殿死一般寂靜。
陳墨跪在地上,隻覺得眼眶發熱。他用力抿著嘴,生怕自己會失態。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他自幼癡迷機巧,被鄉人譏笑“不務正業”,被族老斥責“玩物喪誌”。入宮後,雖得陛下賞識,可那些文官、那些士人,看他的眼神永遠帶著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仿佛他擺弄的那些齒輪、杠杆、軸承,都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兒。
仿佛他嘔心瀝血設計的每一張圖紙,都是奇技淫巧。
可今天,天子站在這裡,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說他的工作是“國之重器,社稷根基”。
陳墨深深俯首,額頭重重磕在黑曜石地麵上。
“臣……叩謝陛下天恩!”
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
冊封儀式結束後,陳墨沒有立即出宮。
一名小宦官引著他,穿過重重宮闕,來到尚書台所在的政事堂偏廳。
廳內已有三人等候。
首座上是尚書令荀彧,一襲深紫官袍,麵容清臒,正低頭翻閱著卷宗。左下首坐著曹操,依舊是那副精乾模樣,隻是今日未著甲胄,換了一身絳色朝服。右下首則是個陌生麵孔,約莫四十餘歲,麵白無須,眼神精明——陳墨認得,那是新任大司農王邑。
“陳侯來了。”荀彧抬頭,微微一笑,示意陳墨入座。
陳墨連忙躬身行禮,在下首最末的席位坐下。他還有些恍惚——剛才在殿上,宦官已經改口稱他“陳侯”了。名號侯,食邑千戶……這些他從未想過的東西,突然就砸在了頭上。
“恭喜陳侯。”曹操率先開口,笑容爽朗,“金印紫綬,關內侯爵,這可是我大漢匠作第一人了。”
陳墨連忙擺手:“曹候折煞了。墨……墨隻是儘本分。”
“本分?”曹操哈哈一笑,“若是天下人都像陳侯這般儘本分,何愁大漢不興?”
荀彧輕咳一聲,切入正題:“陳侯,今日請你來,是有一事要議。”
他示意王邑。大司農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竹簡,展開鋪在案幾上。
那是一張圖紙——或者說,是一張規劃圖。
“這是……”陳墨傾身細看,瞳孔微縮。
圖上畫的是一個龐大的建築群。中央是數座高聳的工坊,標注著“冶鐵”、“鑄銅”、“木作”、“器械”等字樣。工坊四周,分布著倉庫、料場、匠人居所、學堂,甚至還有醫館、市肆。整體布局嚴整,道路縱橫,排水溝渠清晰可辨。
最引人注目的是,工坊區域旁還單獨劃出了一片地,標注著“格物院”三個字。
“這是陛下親定的‘將作大監’規劃。”荀彧緩緩道,“選址在洛陽西郊,占地千畝。未來,天下最頂尖的工匠、最精良的設備、最先進的技藝,都將彙聚於此。”
陳墨呼吸急促起來。
作為一個匠人,他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分散在各處的工匠,各自為政,技藝傳承封閉,效率低下。若是能集中起來……
“這裡,”荀彧指向“格物院”區域,“將是陳侯你的直屬領地。陛下有旨,格物院不歸將作監常規管轄,獨立運作,所需錢糧物資,由大司農直撥。你要什麼人,朝廷給;你要什麼料,朝廷供。隻有一個要求——”
他抬眼,看向陳墨。
“——出東西。”
陳墨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
出東西!簡簡單單三個字,背後是天子的無限信任,是朝廷的全力支持,更是沉甸甸的責任。
“荀令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格物院……具體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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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曹操接過話頭。
“陳侯可知,去歲冀州之戰,我軍雖勝,但損耗極大?”曹操手指輕叩案幾,“發石機用了三月,齒輪磨損三成,不得不停工更換。爆破陶管,十中有二三不響,延誤戰機。弩機連射,三十矢後弓弦必斷。”
他每說一句,陳墨的臉色就凝重一分。
這些都是他設計的東西,他自然知道缺陷所在。
“戰場上,差之毫厘,便是生死。”曹操盯著陳墨,“陳侯的器械很好,但還不夠好。我們需要更耐用、更可靠、更強大的軍械。”
荀彧補充道:“不止軍械。度田之後,各地興修水利,但現有的翻車、桔槔,效率太低。一戶五口之家,晝夜不停,也隻能灌溉二十畝田。若是遇上大旱,便是杯水車薪。”
王邑也開口:“農具也是。陳侯設計的新式犁,比舊式省力三成,但造價高昂,尋常農戶根本用不起。朝廷雖設租賃司,可數量有限,供不應求。”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勾勒出的是一幅龐大而急迫的需求圖景。
陳墨沉默著,手指在圖紙上緩緩移動。
良久,他抬起頭,眼中已沒有了先前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的光芒。
“荀令君,曹候,王司農。”他一字一句道,“墨有三問。”
“請講。”
“第一,格物院匠人,從何而來?是各州郡抽調,還是另行招募?”
荀彧答道:“陛下有旨,天下匠戶,任你挑選。此外,太學新設工科,首批學子五十人,三個月後可入格物院見習。”
陳墨眼睛一亮。太學生!那可是讀書人!若是能有讀書人參與匠作,或許……
他按下思緒,問出第二個問題:“第二,錢糧物資,能否保證及時?墨曾聽說,往年將作監申請鐵料,往往要經三司審批,耗時數月。”
王邑笑道:“陳侯放心。格物院用度,走的是陛下內帑特批的渠道,不經過戶部常規流程。你需要什麼,直接報給本官,三日之內,必到貨場。”
內帑特批!陳墨心中震撼。這意味著,格物院的花銷,是皇帝從自己的私庫裡掏錢!
“第三,”他問出最關鍵的問題,“格物院所研之物,若有成,如何推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