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四年三月,本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洛陽南郊的官田裡卻是一片死寂。
陳墨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乾裂的泥土。土塊在他指間碎成粉末,隨風飄散。眼前的麥田裡,麥苗稀稀拉拉,葉片枯黃卷曲,像垂死老人伸向天空的手。
“陳大匠,您看……”負責這片官田的田嗇夫老周哭喪著臉,“從去年冬到今春,整整四個月沒下一場透雨。井水都打不上來了,再這樣下去,今年關中、河洛的夏糧,怕是……怕是顆粒無收啊!”
陳墨站起身,放眼望去。方圓百頃的官田,本該綠意盎然,此刻卻像一塊塊打滿補丁的破布。遠處,幾個農人跪在田頭,正對著乾裂的土地磕頭,祈求上天降雨。
這不是孤例。自去年入冬以來,整個關中和河洛地區降雨量不足往年三成。黃河水位下降,支流斷流,井水枯竭。朝廷雖已開倉放糧,但若夏糧絕收,秋糧又種不下去,明年此時,恐怕就不是幾處官田的問題,而是整個帝國心臟地帶的饑荒。
“老周,”陳墨拍掉手上的土,“帶我去看那幾口深井。”
兩人來到田邊新打的深井旁。井口直徑三尺,深達十丈,可此刻井底隻有薄薄一層渾濁的泥水。轆轤上的水桶放下再提起,隻能打上半桶泥漿。
“這是第三口了。”老周歎氣,“前兩口已經徹底乾了。打這口井花了三百工,結果……”
陳墨沒說話,轉身走向田邊搭建的草棚。棚子裡堆著幾袋從西域引進的新作物種子——葡萄籽和苜蓿籽。這些都是糜竺的國家商隊從大宛、康居等地帶回來的,原本計劃在關中試種,作為經濟作物和優質牧草推廣。
可現在,連糧食都種不活了,還談什麼新作物?
“陳大匠!”一個年輕工匠氣喘籲籲跑來,手裡捧著一卷竹簡,“尚書台急件!荀彧大人請您速回洛陽,有要事相商!”
陳墨接過竹簡,展開一看,臉色凝重起來。
竹簡上是荀彧親筆,隻有短短幾行字
“關中、河洛旱情日甚,流民已現。陛下命你我三日內拿出對策。另,太倉存糧僅夠支撐至六月。若夏糧絕收,秋糧無望,則年底前必生大變。速歸。”
洛陽尚書台議事廳,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荀彧、陳墨、大司農趙溫、少府孔融,四人圍坐在一張巨大的地圖前。地圖上標注著關中、河洛各郡縣的旱情等級,大片大片的紅色觸目驚心。
“最新的災情彙總,”趙溫聲音沙啞,“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河南尹、河內郡、弘農郡……三輔及河洛核心六郡,受旱農田已達三百六十萬畝。若按畝產一石計,今年夏糧將減產三百六十萬石。這還不算秋糧——以現在的旱情,秋糧能不能種下去都是問題。”
孔融補充“太倉存糧,加上各地常平倉,總計約四百萬石。但要供應京師百官、禁軍、各地駐軍,以及必要的賑濟……最多撐到八月。八月之後,若無新糧入庫,洛陽就要斷糧。”
荀彧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從江南調糧呢?”
“難。”趙溫搖頭,“漕運需要時間。而且江南各郡也有自己的儲糧任務,去年支援北疆軍糧,已經調撥過一次。再要調,恐怕……”
恐怕地方會有怨言,甚至抗命。這話他沒說出口,但在場的人都懂。
陳墨一直沉默著,直到此時才開口“諸位大人,旱情是天災,但旱情下的損失,卻可以靠人謀減少。”
三人看向他。
陳墨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關中幾處“我這幾月走訪各郡,發現一個現象同樣是乾旱,有的田顆粒無收,有的田卻能保住三五成收成。差彆在哪裡?在於田地的灌溉條件和作物種類。”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簡牘“這是我整理的記錄。在涇水、渭水、洛水沿岸,但凡有水利設施、能引水灌溉的田地,麥苗雖也受損,但至少能活。而在遠離水源的旱地,幾乎全軍覆沒。”
荀彧點頭“所以當務之急,是修複、興建水利?”
“遠水解不了近渴。”陳墨搖頭,“修一條水渠,少則數月,多則數年。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他頓了頓,繼續道“所以我想到了另一條路——改種耐旱作物。”
孔融皺眉“耐旱作物?關中、河洛曆來種粟、麥、菽,哪有其他耐旱作物?”
“有。”陳墨指向桌上那幾袋種子,“葡萄和苜蓿。”
議事廳裡安靜了一瞬。
趙溫率先質疑“陳大匠,葡萄乃果物,苜蓿乃牧草,如何能當糧食?百姓餓著肚子,難道讓他們吃葡萄藤、啃苜蓿草?”
“趙大人誤會了。”陳墨平靜解釋,“我不是要讓百姓以葡萄、苜蓿為糧,而是要利用這兩種作物的特性,保住土地,爭取時間。”
他走到窗邊,指著外麵乾裂的土地“葡萄根係極深,可達數丈,能吸收深層土壤水分;葉片肥厚,蒸騰作用弱,極耐乾旱。苜蓿同樣根係發達,且能固氮肥田。我的計劃是在絕收的旱地上,改種葡萄和苜蓿。第一,它們能活下來,保住土地不荒廢;第二,葡萄三年後可結果,釀成葡萄酒,可售往西域,換取糧食或錢財;第三,苜蓿可作牧草,喂養牲畜,牲畜糞便又可肥田,形成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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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眼睛一亮“你是說,以經濟作物和牧草,熬過旱年,同時為未來做準備?”
“正是。”陳墨點頭,“而且我查過典籍,葡萄原產西域,但在先秦時已傳入中原。《詩經》有載‘六月食鬱及薁’——這‘薁’就是野葡萄。說明葡萄在中原可以生長。至於苜蓿,張騫通西域時便已引入,在河西走廊早有種植,隻是未推廣至中原。”
荀彧沉吟片刻“此策可行,但有兩個問題。第一,百姓不熟悉這兩種作物的種植技術,如何推廣?第二,改種經濟作物,百姓當年無糧可收,吃什麼?”
陳墨顯然早有準備“技術問題,我可編寫《葡萄苜蓿種植要略》,並培訓一批‘勸農使’,分赴各地指導。至於百姓口糧……”他看向荀彧,“需要朝廷以工代賑——百姓種葡萄、苜蓿,朝廷發糧作為工錢。同時,鼓勵百姓在葡萄架下、苜蓿田邊間種豆類、薯類等耐旱雜糧,多少能收一些。”
趙溫計算了一下“這需要大量糧食和人力……”
“但總比坐等饑荒要強。”荀彧拍板,“陳大匠,你立即著手編寫種植要略,培訓勸農使。趙大人,你核算所需錢糧,報陛下批準。孔大人,你負責協調少府各作坊,製作、調撥農具。”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此事關乎數百萬百姓生死,關乎朝廷穩定。諸位,拜托了。”
五日後,洛陽南郊,那片原本要枯死的官田被劃出了一百畝,作為葡萄和苜蓿的第一塊試驗田。
陳墨親自指揮。他設計的葡萄種植方式很特彆不按傳統方法搭棚架,而是挖深溝。
“溝深三尺,寬二尺。”陳墨指著畫在地上的線,“葡萄苗栽在溝底。這樣第一,能減少地表水分蒸發;第二,溝壁可擋風;第三,冬季可在溝上覆蓋草席防凍。”
老周和二十名選出來的“勸農使”認真聽著,手裡拿著炭筆在木牘上記錄。
“株距六尺,行距八尺。”陳墨繼續講解,“每株葡萄旁埋一口陶甕——甕底鑽孔,平時封住,澆水時打開,讓水直接滲入根係深處,減少浪費。”
一個年輕的勸農使舉手提問“陳大匠,這陶甕……造價不低吧?普通百姓用得起嗎?”
陳墨點頭問得好“所以這是官田的種法。推廣給百姓時,可用竹筒代替,或者直接挖滲水坑。關鍵是思路把有限的水,用在最該用的地方。”
苜蓿的種植就簡單多了。陳墨采用的是“混播法”將苜蓿籽與耐旱的糜子種子混合,撒播在整好的田裡。
“苜蓿發芽快,能很快覆蓋地麵,減少水分蒸發。糜子耐旱,多少能收些糧食。等苜蓿長起來,糜子也收了,這塊地就變成了苜蓿田。”陳墨解釋道,“苜蓿的根能固氮,種過苜蓿的地,第二年種糧食,產量能增兩成。”
老周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種子,感慨道“這都是西域傳來的法子?”
“有些是,有些是我自己琢磨的。”陳墨望向西邊,“西域乾旱,那裡的農人世代與天爭水,積累了許多智慧。我們大漢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智慧學過來,用起來。”
種植持續了三天。一百畝試驗田,五十畝葡萄,五十畝苜蓿。陳墨幾乎吃住在田邊,每一個環節都親自把關。他帶來的幾個年輕工匠也忙得腳不沾地,有的負責製作特製的栽苗工具,有的負責調配防蟲的藥水,有的則記錄著每天的土壤濕度、氣溫變化。
第七天,當最後一株葡萄苗栽下,第一場春雨終於姍姍來遲。
細雨如絲,飄灑在乾渴的土地上。農人們跪在田邊,任由雨水打濕衣衫,臉上卻露出了幾個月來第一個笑容。
陳墨站在田埂上,伸手接住雨滴。雨水冰涼,卻讓他心頭火熱。
“活了,”老周顫聲說,“陳大匠,您看,苗都活了!”
試驗田裡,葡萄苗挺起了嫩綠的葉子,苜蓿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芽。雖然細小,卻充滿了生機。
然而,就在試驗田初見成效時,一股暗流開始湧動。
五月初,陳墨正在田邊指導幾個勸農使如何修剪葡萄枝,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官員,穿著綠色官袍,頭戴進賢冠,身後跟著十餘名衙役。陳墨認得他——太常丞楊修,弘農楊氏子弟,楊彪的堂弟。
“陳大匠好雅興。”楊修皮笑肉不笑,“放著將作監的國之重器不造,卻在這裡擺弄這些西域雜草。”
陳墨放下手中的剪刀,平靜道“楊丞有何指教?”
楊修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展開“本官奉太常寺令,核查各官田用途。按製,官田隻許種植五穀,以保社稷根本。你這葡萄、苜蓿,既非五穀,又非桑麻,乃‘奇技淫巧’之物,不合規製,應立即鏟除!”
老周等人臉色大變。
陳墨卻笑了“楊丞,你可知這片田,是誰讓種的?”
“不管是誰,都得守朝廷規製!”楊修昂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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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陳墨淡淡道,“陛下親自下旨,命我試種西域作物,以解旱情。楊丞若要鏟,不妨先去問問陛下。”
楊修臉色一僵,但很快恢複“即便是陛下旨意,也得按程序來。你有尚書台批文嗎?有大司農的調令嗎?有太常寺的備案嗎?”
一連三問,咄咄逼人。
陳墨確實沒有——事急從權,許多手續都是後來補辦的。他正想解釋,楊修卻一揮手“沒有就是違規!來人,給我鏟了!”
衙役們就要動手。